京城皇榜唱名報喜，當個與新科進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好不容易靠著腳伶俐，懂得翻牆抄近路，得了錢，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裡一頓拳打腳踢，然後那廝就會蹦跳出來，說幾句類似“天化日，天子腳下，休得放肆”的噁心話，嚇跑了那幫王八蛋，然後他就雙臂環，斜靠牆壁，笑嘻嘻看著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

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鬧市或是漕運碼頭，做那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高高掄起手臂，一榔頭砸下去，砸得他口發悶，兩眼冒金星，在一陣喧鬧喝彩聲中，那廝卻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售賣大力丸。

偶爾也有些散淡清閒的山行景，那傢伙說是勞逸結合，怕他道心崩了，將來不好與於道友待。

一同穿草鞋揹著籮筐山採藥，順便訪仙賞景，那廝滿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什麼君王輕詩客，宰相薄武夫。解憐香兒，唯有陳郎中。

還曾在一朝國都，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香哪裡懂這個，自然抓瞎，最後在姓陳的指點之下，香靠著順便販賣一部員名冊，他們竟然還真賺著錢了。香還做過耍的銀匠，何止是滿銅臭的生意經，自認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都快要跟那傢伙直接翻臉了。

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

沒賺錢，也沒虧錢，香每天不忙也不閒，就是比較心靜。

樑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又當起了悶葫蘆，疑道：“香，既然你這麼討厭陳山主，爲何還要留下？一走了之，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

香沉默片刻，悶悶說道：“留在這邊，砥礪道心。”

樑朝冠拍了拍香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難而上，飛昇氣候！”

香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樑朝冠，後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這纔開口問道：“這幾個孩子的資質，在我們桃符山，最年輕一輩授籙道士當中，大致屬於什麼水準？”

白雙手十指錯，直腰肢，了個大大的懶腰，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癡卻很香的問題。

樑朝冠笑道：“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換去我們那邊，爲各峰祖師堂員的親傳弟子，總是不難的。一兩個資質最好的，運道再好些，了某位祖師的法眼，收門下，修道個百來年，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

魯壁魚無可奈何。

雖說自己在飛仙宮，樑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無數，來落魄山之前，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集，但是對樑朝冠早就有所耳聞，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雲夢天曆練的修道天才。修道之餘，據宗門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樑朝冠是一個很正經的道士，既要修行符法，又要煉劍，好像沒這麼言語跳啊。

貂帽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展，神不悅，皺眉頭，不太滿意，明明認認真真教了道法口訣，每個步驟都仔仔細細說清楚了的，怎麼還是無頭蒼蠅一般撞，只是破口大罵幾句，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夠好，謝狗便拗著子勉勵幾句，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好好傳授幾遍，笨人教笨人，說不定負負得正，反而有奇效？

謝狗看了眼白的脯，貂帽沒說什麼，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樑朝冠低嗓音問道：“這位謝姑娘，幾個意思啊？”

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表意見。

香耿直說道：“嫌累贅。”

魯壁魚說道：“謝姑娘很不簡單。”

樑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測。”

白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鶴背峰的香境界最高，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他言又止，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

容貌的謝狗，極有可能是一位劍遠在米裕之上的劍修。

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所謂的曾經砍過舊王座，香深信不疑。

聽說還有一位道，什麼“小陌”，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一位劍仙。

樑朝冠雙手抱住後腦勺，嘆不已，“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袖，風無限。

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廣闊，遠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

除了位高權重、主掌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新任四海水君，東海真龍王朱，南海神號“皎月”李鄴侯，西海碧元劉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東海水君的海底府邸。

近期府紫氣升騰，氣象宏大，在海面形一個巨大的漩渦，水府胥吏將卒不得不到巡遊戒嚴，除非手持巡檢司親自頒發的特製關牒，一切無關人等，不可靠近。

如今水府轄境設置二十四司，星羅棋佈散落各地，如世俗王朝的皇城，佔據著萬里地界，拱衛著這座居中的“宮城”。

高達九丈的朱漆大門外，青碧玉石廣場，憑空出現了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衫老者，“金碧輝煌，好大氣派，很能嚇唬人了。”

一位手持鐵槍的金甲武將，長槍底端輕輕一地面，沉聲問道：“來者何人，速速稟明份！”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仰頭看著那幾塊高高低低的匾額。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將來到門口，後跟著一羣鐵甲錚錚作響的銳武卒。

那位不知如何越過重重關隘的不速之客，依舊看也不看一衆水府神武卒。

那尊神將手握住刀柄，提醒道：“擅闖水府是重罪。”

老人收回視線，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笑道：“不得不制境界，免得嚇死你們，很辛苦的。”

佩刀神將向前踏出一步，“還在故弄玄虛，再不報上名號，可就別怪本將將你拘拿到水牢了。”

青衫老人說道：“行了，跟你們沒什麼可聊的，讓那王朱滾出來，見一見故人。”

神將便要啓用水府陣法，調其中一條水脈砸向這個口無遮攔的老傢伙。

結果這尊高位神將驚駭發現，隸屬於水府大陣之一的那條水脈，完全不調遣。

老人自顧自說道：“也對，哪敢在我眼前現。”

“一場滂沱大雨，分四海的雨水，不在數。小丫頭片子運氣不錯，讓搶先一步，僥倖破境了。確實，比氣運，跟這條劫後餘生的孽龍相比，李鄴侯幾個是不佔優勢的。”

“所以就更不敢見我了。”

一位禮制司神匆忙趕來，神恭敬，言又止。

如何稱呼對方，確實犯難。

來者是那斬龍之人陳清流！

老人說道：“呦，終於出現一個不眼瞎的貨了。”

禮制司主施了個萬福，“奴婢見過陳仙君。”

陳清流點點頭，笑瞇瞇道：“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門待客了？”

神尷尬。

方纔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閉門謝客。

陳清流嗤笑一聲，“嚇破膽了吧。”

有些抱著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將，哪怕已經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份，也要與之一戰。

陳清流挪步前行，連同那位禮制司在，一衆水府神將武卒，不由己，無論如何掙扎，運轉本命神通，還是得跪在地上。

如天道緩緩頂，由不得他們站著。

陳清流每走一步。

水府一座大殿之，本來坐在龍椅之上的水君王朱，臉龐扭曲，慘白無，死死捂住椅把手的雙手，就開始抖起來。

等到陳清流進水府，越來越靠近這座大殿，已經躋十四境的王朱仍是連離開龍椅的想法，都不敢有。

當陳清流閒庭信步，來到大殿門檻之外。

大殿之，已無人形的十四境王朱，而是盤踞著一條通雪白的巨龍。

一條真龍的龐然軀，即便它竭力蜷起來，仍然佔據了半座既寬闊又深邃的大殿。

陳清流依舊雙手負後，神如常，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幾分譏諷意味，擡起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嘖嘖道：“比當年略強些，只是躲，沒跑。”

雪白巨龍緩緩擡起頭顱丈餘高度，就只是這麼一個細微作，就好像耗費它全部的神和道力。

它死死盯住那個……屠子！

海深仇，不過如此。

陳清流微笑道：“是不是很絕，都已經是十四境了，結果看到我之後，發現自己連擡個頭都是這麼艱難？一渺茫的希破滅之後，大概便是真正的絕。”

王朱渾渾噩噩，維持一點真靈，沙啞開口道：“你殺了我，你也要跌境！”

文廟規矩？是註定攔不住這位斬龍之人的。

而且王朱也絕對不會去與文廟搖尾乞憐。

陳清流譏笑道：“如今世道，不同往日，還缺真龍？殺了一個王朱，自然就會有第二條補上，有的忙了。”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無真龍。憑空造就出了一座驪珠天。

陳清流功退，從此消失無蹤。可即便他再沒有面，三千年來，人間依舊沒有任何一條龍種，膽敢越過雷池半步。

“本來就只是路過，來這邊做個客而已，但是你這句話，說得不中聽了。”

陳清流微笑道：“那就拿你的這顆頭顱，來試一試打磨三千載的長劍鋒芒？”

這條雪白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顯現出明顯的猶豫，兩龍鬚緩緩搖曳，盪漾起陣陣粹然金。

陳清流有一個不爲人知的道號，“青主”。

這位斬龍之人，擁有一把更爲蔽的單字飛劍。卻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的，而是劍修以戰養戰，淬鍊劍鋒，一點點打磨而出。

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一個字。

斬。

陳清流手一抓，水府地界的無窮海水，瞬間乾涸殆盡，最終凝爲一把青長劍。

立起這把長劍，陳清流雙指併攏，輕輕一彈，劍震，鳴不已。

王朱只是抵抗那宛如天道威的氣勢，就已經十分勉強，只是絕對不肯引頸就戮，擡起一爪，重重按住大殿地面。

陳清流搖搖頭，“你們這撥新十四境，簡直是弱得不像話了。”

王朱竟是被制得褪去真，恢復了人形，七竅流，蜷在龍椅上。

就在此時，陳清流剛要過門檻，將那可憐蟲一劍授首，突然停下腳步，笑罵一句，“於老兒，就喜歡多事。”

原來邊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同樣是青衫儒士模樣。

正是陳平安。

陳清流咦了一聲，“你們雙方不是已經解契了嗎？”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知不覺中，被結契，等到回過神來，就主解契了。”

陳清流斜眼那位年輕山主，嘖嘖道：“年輕人，有了寧姚這位道，還不知足？吃著裡的，想著鍋裡的，不好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都什麼跟什麼。

“想救？怎麼救？一個小元嬰，不過是跳過了玉璞一層的仙人境，就敢現此地？”

陳清流轉，隨便抖了抖手中長劍，“撇開境界不談談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