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

海上生明月。

一個“生”字，真是妙絕，餘味無窮。

即便是一位劍仙，用上了神遊手段，劍速度再快，肯定還是比不過隨便洲的三山符，也比不過那艘夜航船。

一尊縹緲法相掠過海中島嶼萬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劍氣破開雲海無數，青影開闢出一條條極長的雲中道路。

偶有水裔驚駭擡頭，只見那青劍一閃而逝，忽明忽暗，片刻過後，才傳來一串震耳聾的雷鳴，響徹在寂寥海天之間。

劍仙偶爾降低劍形，劍氣劈波斬浪，路過某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山中翠向一邊傾斜，簌簌作響。

途徑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華建築鱗次櫛比，燈火通明。

那道差點就要筆直一線撞上島嶼的青形，霎時間分作十數條劍，高高低低，剛好繞過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劍，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條耀眼軌跡，流溢彩，在百餘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爲一線。

調息換氣的間隙，放緩劍，陳平安現出形，畫出一條半弧，青衫飄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雙袖飄，滿是海風。

想要在廣袤無垠的海上，見一條渡船，或是一位風遠遊的煉氣士，都無異於大海撈針。

今夜還真被陳平安到了一個，此人駕馭一艘符舟，緩緩尾隨一片月下熠熠的神異彩雲，青年修士拋竿雲海中。

陳平安在彩雲海邊緣地界停下腳步，頗有閒逸致的垂釣青年，擡了擡眼簾，以南婆娑洲雅言開口詢問道：“何人？”

陳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訪仙的陸地神仙。”

青年手腕擰，竿散餌，彩雲海中漣漪陣陣，拽回魚線，重新了一塊製餌料在魚鉤上，一次拋竿，呼嘯風，那細微不可查的金魚線，長達百餘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陳平安點頭道：“此道宗師，不弱於人。”

青年啞然失笑，也不開口言語，而那個形跡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著原地，形隨雲飄，極有耐心，就那麼看了小半個時辰。

青年只好開口道：“經常枯坐數旬，也未必能有一次魚獲，道友如果是等我釣上一尾彩翼頭魚再離開，恐怕要失了。”

陳平安擡了擡下，問道：“魚簍給我瞧瞧？”

船頭系掛著一隻竹魚簍，沒雲中。品秩不俗，分明是隻山上的龍王簍。

青年笑道：“眼瞧著四下無人，確定了我沒有護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殺人越貨？”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是來自南婆娑洲的大瀼水？”

腰懸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皺眉不言，此人是有備而來？既要龍王簍，又要這枚祖傳信？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

總不能是被自己撞見了一頭匿在海中的蠻荒餘孽吧？

很好，小魚不食大魚來，就讓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兩。

大瀼水的開山鼻祖龍澄，也就是這位青年的師祖，曾經在瀼水中獲得一隻神人護持的遠古石盒，盒有五印，龍澄只留一玉印，其餘都贈予文廟。龍澄心煉製那方玉印三百年，爲大瀼水的鎮宗之寶，幾乎可以視爲宗主信。這會兒就懸掛在青年修士的腰間。

青年收起魚竿，站起，自報份道：“大瀼水採芝府一脈，劉廂。請教道友名號，師傳法統。”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

青年笑問道：“元師叔跟你不？”

陳平安點頭道：“也。”

劉廂瞇眼，哦了一聲，“怎麼不乾脆一點，說在你家鋪子上邊掛著一塊無事牌，寫了那句‘此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不曾想那廝臉皮委實不薄，還是點頭道：“道友幫我說了本來想說的話。”

虧得劉廂養氣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罵了，老子在這距離寶瓶洲極遠的南海之上垂釣，到個過路客，就說自己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

是你見財起意的這山澤野修傻，還是當我劉廂傻？

陳平安說道：“酈採曾經將一枚破碎養劍葫歸還大瀼水。”

劉廂驚疑不定，這廝如何知道這等機幕？

大瀼水總計有五條道脈，正是元師叔開闢出劍修一脈，那件，確是浮萍劍湖酈劍仙給大瀼水吹落府。

陳平安說道：“元劍仙嗜酒，曾在城頭與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拿大妖名諱當下酒菜，滋味無窮，第一味。”

劉廂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孃的，你要是真是那個年輕，我就跟你姓！

總之劉廂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個心心念唸的陳劍仙，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

再說了，這些年陸陸續續去大瀼水做客的酈採等劍仙，他們都說那位在倒懸山春幡齋首次公開份的新任，一殺氣極重，差點連自己人都要宰……這一點，劉廂通過各種山上傳聞和小道消息，驗證了某些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說法，那位年輕確實雷厲風行，曾經一言不合就要關門殺人。

最關鍵的，還是他們都信誓旦旦，說那位年輕劍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樹臨風，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認出他的不同尋常。

劉廂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論模樣……只能算是周正，說氣度……傻了吧唧站那兒看了自己釣魚半個時辰，必須不是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劉廂憋了半天，試探問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

陳平安一時語噎。

不是劍修，就是難聊。

劉廂到底心存一僥倖，想要攀談幾句，卻見那青衫男子一揮袖子，剎那之間，一座彩雲海劇烈翻涌起來，數尾魚獲自行躍出雲層，跳符舟中。

下一刻，已經不見青衫影，劉廂耳邊餘音縈繞一句，“道友返鄉，就說自己釣的，不用去跟南海魚市花錢購買了。”

劉廂怔怔出神，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對方份，但他們是“同道中人”，肯定沒錯。

隨後在南海跟東海接壤，陳平安驟然停下形，低頭向海中一明月，有個紫背葫蘆的老道士，形從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於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現人間。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老真人。”

於玄笑著還了個稽首禮，“陳道友無須多禮。”

陳平安笑問道：“是擔心晚輩誤人子弟？”

於玄擺手道：“怎麼可能。貧道的看人眼，道友的傳道功力，都是當世最頂尖的。”

話是這麼說，可畢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飛昇法，確實驚世駭俗了點，當時白景都要誤認爲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說醉話。

於玄自然還是有那麼一點擔心的。

聯袂走在鋪滿月如雪白魚鱗層層疊疊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憂慮所在，陳平安字斟句酌，緩緩道：“這場閉門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實歲月，短則十數年，長則一百年。”

於玄默然捻鬚。得盤算盤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資質，在兩三百年證道飛昇，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不是說不能耗時更長，而是沒有意義。”

於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虛歲，與山下俗子的週歲，豈可相提並論。”

於玄張起來，試探說道：“陳道友，丁道士可是貧道門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也要有個度吧？不如與貧道這個旁觀者個底細？所謂的‘虛歲’，到底有幾年？”

陳平安只是給出一個模糊答案，“短則一萬年，長則一億年。”

於玄滿臉愕然神。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陳道友此法確實匪夷所思，別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還是擔憂丁道士，在長河當中隨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顆道心熬不過去。

陳平安微笑道：“於混沌中見真我者，可在道外證道得飛昇。”

於玄問道：“能否仔細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頭道：“非不願，實不能也。”

於玄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才幾天沒見，陳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咱倆不就聊得很真誠？”

陳道友你還欠我五百顆金銅錢呢，貧道難得走一趟浩然，咱倆不商量商量，合計合計？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隔三岔五，我都會將丁道士的修行進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輩。”

於玄點頭道：“如此也好。時不時有個驚喜，比起一錘子買賣，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一個晦暗不明的所謂答案，“我琢磨出來的這門飛昇法，必須先求自證，然後再起一座長生橋，最終往外求道。”

於玄咀嚼一番，“是聽到這個說頭，貧道就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問道：“前輩蒞臨此間，是不是還有事要說？”

於玄嗯了一聲，手指向遠方，“先前臨時算了一卦，近期會有一場重逢。可以說與你有關，當然也可以毫無干系，就看你願不願趟渾水了。”

陳平安猜出了個大致緣由，心中有了決斷，便問了一句題外話，“扶搖洲那座全椒山，爲何從來沒有山神坐鎮？不管是朝廷正統封正的，還是英靈自建祠的，好像歷史上都沒有過。”

於玄猶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靈，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總有喜歡清淨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陳平安則繼續劍遠遊海上。

————

幾個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師傅，幫那八個大驪王朝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傳授一些不涉宗門、不犯山上忌諱的淺道法，其實不算什麼難事，而這四個同祖卻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了。

同樣是在跳魚山，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這邊的傳道之地，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地上擺放幾張團，據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

白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唯獨香不肯多說半個字。

當時就連境界、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都毫不遮掩，說自己被陳山主帶著走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手中多出一把掃帚，每天就是一起掃塔。薛直歲從底層掃起，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每當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

今天又被樑朝冠追著問，香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便從牙齒裡出兩個字，“瞎逛。”

還真不是香矯，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都要忍不住爲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原來那廝仗著境界高，手段怪，腦子拎不清，非要拽著香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失去了一道法，天地間也無半點靈氣流轉，卻要著他當過逃難的乞丐，非要他憑本事靠著一隻破碗，當上富甲一方的豪紳，纔算過關。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胥吏，靠著一點“祖傳”的三腳貓把式，每天卻要緝捕那些隨便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清剿什麼水匪，好幾次差點被刀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