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晉城銀妝素裹，竹聲聲，熱鬧非凡。

這座北方大城在歷經二十多年的建設后，規模已經非常龐大，城中居民有幾十萬之眾，商賈更是雲集而來，樓宇相連，行人如幟，車馬如龍，氣勢恢宏。

除夕晚上的年夜飯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但今年況特殊，很多僚士人因為參加新年大典和長公主的大婚，紛紛冒著嚴寒從各地趕來，無法和家人團聚。長公主為此特意下旨在晉宮舉行盛筵，和臣僚士人們共度除夕。

年夜飯要慢慢吃，要從暮時分吃到深夜，也守歲。守歲既是對逝去歲月的留，也是對新的一年寄予好希。

天黑后，晉宮燈火通明，前殿廣場上點燃了九堆篝火，熊熊烈焰照亮了夜空。

戌時（晚七點），鐘鳴，盛筵開始，食舉之樂同時奏響，竹之聲悠揚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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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富麗堂皇的大殿，聽著優雅的樂曲，著食案上的餚，柯比熊有些暈頭轉向。他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宮廷盛筵，豪華的場面讓他在好奇之餘又非常張，擔心自己因為不懂禮節而惹人恥笑，丟了鮮卑人的臉面，更讓大將軍難堪。

風雪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和李弘因為份的原因都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特意安排輔國將軍燕無畏坐在他邊，妥為照顧。

燕無畏看到柯比熊局促不安，不微微一笑，用鮮卑話低聲說道：「在大漢，飲食禮俗很多，尤其是這種場合，禮儀規定更為嚴格，不能有毫的僭越。一般來說，天子由膳宰代嘗飲食，然後才舉筷品嘗，天子開始進食了，臣僚們才能開始吃，在天子沒有進主食之前，臣僚們不能先進主食，只能啜飲等候。當天子請臣僚用菜的時候，臣僚們先把食案上的菜每個都嘗一點，然後才依自己的喜好來選食。如果你想吃遠的東西，必須先從近開始，否則就是貪吃貪多了。」

柯比熊本想去拿食案上的筷子，聽到這話急忙把手了回去。此刻上座的長公主正在和坐在右側第一席的不其侯伏完說話，一個膳宰正跪在食案一側品嘗飲食，還沒有開始進食的意思。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柯比熊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地問道。

燕無畏指了指面前的食案，「食案上菜盤的多是有講究的。天子的食案上是二十六盤菜，宗室外戚份的列侯和丞相的食案上是十六盤菜，普通列侯、三公、大將軍、九卿大臣的食案上是十二盤菜，秩俸兩千石、兩千石大臣的食案上是八盤菜，而秩俸千石以下的大臣只能六盤菜的禮。」

柯比熊迅速掃了一眼食案上的菜盤。

炸烹天鵝，紅燜野，滷油，紅燒甲魚，掛爐羊羔，馬朘（專以馬鞭製的特殊菜肴），蹇膊庸脯（蹇jian膊bo。驢乾和狗脯），胹羔（胹er。煮得爛的羊羔），鐵雁配著鮮膩的酸漿，牛筋閃著黃油芳香，枸豚韭卵（枸杞子燉小豬），羊腌寒（腌羊和涼醬合拼的菜點）。

左手方的小幾上擺著豆餳（即飴糖豆醬一類的甜食品），又粘又的餡餅，還有大米、小米、二麥、黃粱等主食。右手方的小幾上擺著玉的果子漿，鷇膹雁羹（鷇kou膹fen。帶湯的燉雀），大雁羹和糯米酒。這米酒著澄黃，味醇清涼，讓人垂涎滴。

「怎麼會這麼多？」柯比熊疑地問道。

「主食、甜點、湯羹、酒漿都不算。」燕無畏笑道，「你是東部鮮卑王，位同諸卿，所以食案上是十二個菜盤。」

「這吃得完嗎？」柯比熊不由地低聲驚呼。他雖然在大漠上貴為部落王，但生活也沒有奢侈到這種地步。

燕無畏嚇了一跳，四下看看，生怕別人聽到了，「你千萬不要全吃了，後面還有很多菜肴酒羹。」

「還有？」柯比熊不由得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菜要上九道，每道菜都是十二盤，另外甜點、湯羹、酒也要不停地撤換。你淺嘗即止，即使好吃也要忍著，免得早早填飽了，只能看，不能吃，讓人笑話。」

柯比熊嘆服。大漢就是大漢，泱泱大國，連吃飯都這麼豪華、奢侈，讓人嘆為觀止。

「進食的時候也有規矩。」燕無畏繼續說道，「要用手而不是筷子取食黍米飯，不要用手飯，不要落得滿桌是飯，不要流得滿桌是湯，不要吃得嘖嘖有聲，不要啃骨頭，不要將咬過的魚放回魚盤，不要只吃一種菜肴，不要翻來覆去地挑菜，不要大口喝湯，不要攪和菜湯，不要喝鹹醬，不要當眾剔牙，不要大聲說話，不要縱酒無度……勺柄要向南方，要用牙咬，干要用手劈，吃烤不要一次嚼得太多……」

柯比熊幾乎暈倒。大漢乃禮儀之邦，但這規矩也未免太多了。

燕無畏很嚴肅，低嗓門滔滔不絕，而柯比熊已經聽不進去了，他哭喪著臉說道：「我能不能出去口氣……」

「不能……」燕無畏斷然說道，「飲宴之時，不得擅自離席，更不能中途無故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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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說著，謁者（主賓贊事）站了起來，大聲道：「殿下祭……」

「跪下，跪下……殿下要說話了……」燕無畏拉了柯比熊一把，兩人面朝北方，雙雙跪下。

長公主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然後躬請眾臣歸席。

謁者再呼：「臣祭……」

大臣們回禮。丞相李瑋代表百，謝天子和殿下的隆厚誼，躬請殿下席。雙方謙讓了一番。長公主先行就坐，舉筷淺嘗，然後請臣僚們用菜。

燕無畏拿起筷子，看到柯比熊還在左顧右盼，急忙咳嗽了一聲。柯比熊這才反應過來，隨即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雖然飢腸轆轆，但他還是強自忍著，戰戰兢兢地在每個菜上點了一下。柯比熊暗暗嘆氣，這飯真難吃啊，比刑還難。他還沒吃上幾口，燕無畏又咳嗽了，柯比熊以為自己什麼地方失禮了，嚇得忙不迭的地放下筷子。

「老弟，筵席有兩個多時辰，你這麼吃會把肚子吃撐了。」燕無畏笑著說道，「淺嘗即止，淺嘗即止……」

柯比熊左右看看，果然大家都放下了筷子，正興緻地著殿堂中央的一群艷麗舞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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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聲起，舞伎們手持雙耳鞞（bi）鼓，合著樂曲，弄鼓擊拍，輕歌曼舞。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一人唱，眾人和，歌聲優聽，舞姿雍容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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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無畏看到柯比熊如醉如癡，不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這是大漢的相合歌，這樂曲就是相和大麴里最有名的《江南》，好聽嗎？」

柯比熊連連點頭。

「這還不夠好聽，缺乏剛威猛之氣。」燕無畏笑道，「等一下你再聽聽鼓吹樂，那才是大漢真正的樂舞。」

「還有比這更好的？」柯比熊驚訝地問道，「比上午祭祀大典的《大風歌》還好聽嗎？」

「當然……」燕無畏舉起了酒爵，「來，喝酒，有機會，我親自給你唱一曲。」

「你也能唱……」柯比熊失聲輕笑。

「大漢男兒，有幾人不會唱《大風歌》，有幾人不會高歌《戰城南》？」燕無畏捋須而笑，豪氣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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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李瑋執弟子禮，敬酒於不其侯伏完。

伏完略略謙讓，坦然之。

伏家是大漢四百年來歷史悠久、聲勢顯赫的以經學聞名於世的大門閥。伏氏一族尚《詩》、《書》，有「伏氏學」之譽，一門曾出了十二位經學博士，可謂人材濟濟。

據傳伏家是伏羲後裔，先祖伏勝是大秦朝博士，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濟南伏生。孝武皇帝時，伏孺客授東武。其後有伏理為當世名儒，以《詩》授孝皇帝，為高太傅。伏理的兒子伏湛承繼父蔭，補為博士弟子員，王莽時為繡執法，劉玄關拜其為平原太守，武帝即位，聞伏湛之名，征拜為尚書令，修訂舊制，后拜三公行大司徒事。伏湛之後，又有其弟伏黯、弟弟的兒子伏恭和其四世孫伏晨、五世孫伏無忌等人名揚天下，其中伏恭曾至司空。伏完就是伏無忌的孫子。伏晨娶高平公主，孫是孝順皇帝的貴人。伏完娶了安長公主，伏完的兒是孝獻皇帝的皇后，所以伏家又是世代的皇親國戚。

放眼當今天下，傳承四百年而不衰的高門大族所剩無幾，而伏家就是其中最顯赫的代表。伏家是徐州瑯琊國東武人，而以瑯琊國為中心的青兗徐一帶又是經學世家的聚集地，這個地方在過去、現在和將來出現了很多顯赫門閥，瑯琊因此名揚史冊。

自從鄭玄大師到河北后，青兗士人實力驟增，在朝中有以蔡邕、張邈、孔融為首的大儒，在州郡有以臧霸、禰衡為首的名士，在朝野外更有鄭玄、伏完這樣的當世鴻儒，青兗士人因此輕輕鬆鬆地控制了朝政。四年前的長安兵諫，就是以北疆係為首的朝堂勢力聯手合作，重創了青兗士人，把青兗系的勢力趕出了朝堂。

但青兗士人的力量依舊很龐大，尤其這次驃騎大將軍趙雲主掌國事後，青兗士人紛紛再朝堂，大有捲土重來之勢。鄭玄大師去世后，青兗士人的最大支撐就是不其侯伏完。

「伏氏學」承繼四百多年，有個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一直保持著正統的儒學髓。

伏氏學起於伏勝。伏勝長壽，死於孝文皇帝三年（公元前161年），年99歲，弟子數千之眾。孝文皇帝當年為求《尚書》，曾遣太常事史掌故晁錯前往求教，得29篇《尚書》，傳世至今。伏勝撰有《尚書大傳》，是經文學派的開山祖師，後世人極為推崇尊拜。

伏氏經學遠遠早於董仲舒的新儒學，在孝武皇帝獨尊儒后，伏氏經學雖然為了仕途不得不研習讖緯，但並不屈從於董仲舒的新儒，依舊牢牢固守著自己的正統儒學地位，因此當揚雄鼓吹儒學改良，復興正統儒學時，伏家極力支持，搖旗吶喊；當劉向、劉歆父子推出古文經學的時候，伏家也毫不猶豫地予以支持；當伏湛出任武皇帝尚書令命重修舊制的時候，伏家也不失時機地提議設立古文經學博士，試圖改良儒學。

伏氏學一直想復興正統儒學，這是伏家歷代儒士的最大心愿，所以當伏完聽說張燕、襄楷、許劭等人正在晉清談援道儒之事時，立即察覺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復興正統儒學的機會，所以他當即讓自己的兒子伏典日夜兼程趕到晉，參加了懸甕山這場即將震天下的論辯。

讓他驚喜的是，伏典離開長安不久，長公主的書信就到了，他因此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長安，可以在不對長安產生影響的況下參加「援道儒」的商討。

這兩天他和襄楷、許劭、王剪、王真等道儒兩家大師在懸甕山仔細談了一次，基本上認同兩家大師提出的「取道家之長補經學之短，復興正統儒學，重建道家學說」的主張，但這裏有個關鍵問題，那就是正統儒學復興后，就是新儒學，就要和當今的新經學和今、古文經學三家學派，以及大有東山再起之勢的道家學派產生激烈衝突，如果沒有天子、殿下和北疆系勢力的支持，這個儒學改良肯定失敗。

伏完把李瑋拉到自己邊坐下，閑聊幾句后，突然問道：「仲淵，這個時候你到晉來，到底想得到什麼？」

李瑋愣了一下，驀然間靈一閃，困擾自己的難題迎刃而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年一次次的腥殺戮似乎就是為了今天，為了誕生一個新儒學，為了開創一個嶄新的中興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