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煦眉宇微蹙。言又止。
蘭宜看得懂,他既不相信,又不便揭穿。
因為他總是覺得可以被哄好的。
“聽大夫說,你好些了。”楊文煦果然沒有與“較真”,另起了個話題,“等再過一陣子,你元氣穩固了,我把睿哥兒抱來給你罷,他還沒記事,你從小養起,與親生的孩兒無二。”
陸蘭宜:“……”
一時有些恍惚,這番話,曾聽過的。
姜茹的第二個孩子大姐兒出生后,楊文煦也來同說過,要把孩子給養,并在大姐兒滿周歲后,真的把抱來了正房。
那時候他們已經進了京,楊太太的手不過來,庇護不了自己的表表表侄,只要楊文煦堅持,這件事本可以。
蘭宜當時已經失去了的那些天真念想,知道自己想要在這樁婚姻中生存下去,這是最好的安排,因此沒再鬧脾氣,沉默著接收了大姐兒,也接了楊文煦沒說出口的求和。
但楊文煦沒有堅持住。
大姐兒晚上離了生母,起初總是驚啼,蘭宜與翠翠整夜番哄,往往將天亮時才能迷糊過去一會,院子小,孩子一哭,幾間屋舍都能聽見,姜茹出來,跪在正房門前,跪了近十天,楊文煦將孩子抱出來還給了。
那一夜,沒有孩子再吵著蘭宜,但蘭宜在枕上睜著眼,聽著屋外蟲鳴,看著帳子頂從黑暗到昏昧,窗外天漸明,日頭升起,沒有一刻安眠,始終清醒。
……
“這次不同,”楊文煦顯然也記起來了,聲音低了一點補充,“我與姜氏說過,答應了,你不用擔心。”
蘭宜沒有擔心,也沒有回話,只是失笑,笑自己。
從前有多好哄啊,慣得楊文煦敢把同樣的招數撿來再用一遍!
楊文煦等了一會,等到眉尖蹙。
蘭宜才道:“不用了。孩子小,離了生母不自在。”
拒絕得干脆而平靜,這回到楊文煦沉默了。
蘭宜不同尋常的冷淡,他察覺出來了,從前他來正房探說話,黯淡的眉眼總還是會亮上一亮,如今不一樣了,斜倚在炕桌對面,眉目里噙的是比冰霜更森然的、似乎是從什麼極深黯極幽遠之地攜來的氣息,竟似遙隔關山。
這變化非只今日,是從哪時開始的呢?楊文煦想了想,想不出來。
他太忙了。每日的公務就填滿了他的大半時間,余下的一點空閑他要休息,要過問長子的開蒙,要關心長子的日常,再與姜氏隨意絮叨幾句,一日就過去了。
日復一日。
直到母親去世,他去了職,一下子清閑許多的當下,他想及病弱的妻子,決定正可利用這段時日把家事理一理,彌補一番日漸疏遠的夫妻關系。
他沒想到會這麼無從手。
蘭宜問他:“你還有什麼事嗎?”
今日楊文煦坐的時候比往常久,說的幾句話也很不中聽,的耐心快耗盡了,不算含蓄地下起逐客令。
對他那點不值錢的不知從哪個旮旯里尋出來的良心沒有興趣,也不想要坐在這里做供他緬懷的活牌位。
楊文煦的眉心皺又緩緩松開,用養氣功夫讓自己平復了緒,緩緩道:“——有。”
“睿哥兒回來后水土不服,病了。下人沒有及時去請大夫,耽擱了兩天,險些轉重癥候。”
蘭宜等他的下文,沒說話。
與姜茹如今住得遠了些,楊家在青州的宅子比京城的要大不,周姨給長房安排的是一個帶院的獨院,姜姨娘和孩子們就住在院里,兩邊基本互不干擾。
不過,睿哥兒生病知道,畢竟請來的大夫進院還是要路過正房,只是沒有過問,此事本與無關。
“周姨娘欠缺理家才能,楊家不該在一個妾室手里。”楊文煦說出了下文。
蘭宜恍然明白。
繞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這個。
他還沒有放棄把楊家的管家權從周姨手里奪過來。
自然,他是楊家的實際掌權者,科場上的一帆風順養他驕傲的心,不跟父親扯破臉去追究母親生前所的委屈已盡了他最大的忍耐,決不會再容忍周姨一個出卑賤的妾室主持中饋。
蘭宜想起來了,前世就有這一出,中間頗經過了幾回拉鋸,最后,睿哥兒病愈了,而姜姨娘也借著這個把柄把宅權力奪到了手里,可謂雙贏。
才想到,是因為忘了現在活著,這出先繞到跟前來了。
“你的意思是?”蘭宜明知故問。
楊文煦遲疑了下,按照他的想法,將睿哥兒抱到正房養育,蘭宜接過饋,如同那些有規矩的大族行事,才是楊家應有的氣象。
卻沒想到第一條就了壁,畢竟七八年夫妻,他有了預,第二條也不會順利——但他還是說了下去:“母親去世,宅當由長媳打理,你若不能支撐,一些小事可讓姜氏協理。”
蘭宜已經料到,順口接道:“我子不好,還需靜養,你讓姜氏管去罷。”
這不是楊文煦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堅持道:“我讓周姨來與你賬,你力不足,就吩咐姜氏去看。”
蘭宜想了想,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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