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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
這個夢出現在他生命中幾十年,日日夜夜,糾纏不清,似是深骨髓,又仿若是。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來就好像缺了點什麼。
可他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清晰的夢,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樣。
“狗兒,你說你咋這麼犟呢?我的錢難道就不是你的錢,你說我掙錢到底為了啥,不就是為了供你讀書,讓你揚眉吐氣?”
“你說你怎麼這麼犟呢!你說你這麼犟,到底犟給誰看?!”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這樣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兒,他長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覺到有人在搖著自己,睜開疲乏的眼,目之間是昏暗的室,胡三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甚至連帳子上的紋路都那麼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夢。
只是那個夢太清晰了,那空氣中蘊含的高粱香,倔強抿著角的弧度,都讓他臨其境。還有被氣哭的眼淚,晶瑩剔閃爍著七彩芒,他想手去,卻被人搖醒了。
“大人,該喝藥了。”
薛庭儴被撐起來喂藥,他已病膏肓,連喝藥都得有人服侍,哪里還像那個位極人臣,縱橫朝堂幾十年的薛首輔。
哦,不,他現在已經不是首輔了。
他已上書乞骸骨,打算回鄉養老,圣上也已經準了,可他卻已無鄉可歸,無親可靠。
其實他也沒打算回去。
“張大人王大人還有李大人曹大人都來探您,卻是聽您的吩咐擋在門外。這日日都來,今兒又來了,您看要不要見見?”
他們來能做什麼?還不是以為他的病是權宜之計,等著他站起來繼續帶著他們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膏肓,藥石罔效。
“不見。”
“那大人您再睡一會兒。”
房中再度安靜下來,薛庭儴的眼皮子又開始重了起來,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睡夢中。
……
“王大人怎會有空來看老夫?”
王銘晟的眼有些復雜,面上卻是一笑:“到底同朝為臣,本于于理都該來探首輔大人。”
“沒想到你王銘晟也會說出這種虛假意的話,可是替皇帝來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諷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顯行將就木的老人,可僅憑他那雙風波不驚,淡然而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眼,就讓人不敢對他有毫輕忽。
畢竟這是薛首輔,是只憑這個名字就足夠威懾所有人。那是薛庭儴歷經三朝,縱橫朝堂幾十載留下的深固,就像似一棵盤錯節的參天古木,不用他做什麼,只是屹立在那兒,就足夠讓所有人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盡,卻依舊不敢妄,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來大人對陛下誤會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聲,半闔上雙目,沒有說話,一副明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
“其實本是為自己而來,我就是來看看當年那個拋妻棄子攀龍附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慘狀。恐怕薛大人現在死了,連個披麻戴孝的后人都無,其實也是薛大人太看不開,不過是一場戲而已,聽一聽看一看也就罷,怎就把假戲當真,將自己氣這副模樣?是良心不安,還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罵,臭萬年?”
“你……”
“說你拋妻棄子還是太給你留面子了,應該是殺妻滅子才對,是不是,薛大人?”
這一切沒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輔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個原配的,卻不知那原配下場究竟如何。畢竟時間太久遠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幾十載,他以前的、曾經的、現在的對手,通通被他踩在腳下。
世人只知首輔大人待人親和,禮賢下士,殊不知首輔大人也有狠毒辣的一面。這些年但凡有人想從他以前的舊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條冤魂誰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銘晟這個‘苦主’。
“你,你是……”
王銘晟湊到他的臉側:“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沒有殺了我們,而是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這一幕。可惜你命太長,又權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將你踩下來的位置……”
“你是……弘兒……”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說出這句話。
王銘晟站直,笑得暢快:“我不弘兒,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給了那個救了我們的人……你可千萬別激,就算你現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兒子……”
王銘晟一向以沉穩斂,深藏不而著稱,人前笑得如此暢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對了,你也不用覺得哪怕本姓王,還是能給你薛家傳宗接代。讓本想想,遙記當年放出本有龍之好的謠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還真讓你說中了,本不喜子,所以才會多年不娶……”
他笑看著床榻上那個老人,看他如何的震驚、悵然、悔恨加。
可那又怎樣呢?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這笑也顯得太過虛假。他突然就失去了興味,拉平角,撣了撣袖子,道:“既然薛大人還好,那本就告辭了。”
……
“我沒,我沒……”
“大人,您在說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霧突然散開,他一個打倏然從夢中醒來。目之間又是這間昏暗的室,胡三那張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臉,空氣中彌漫著一苦的藥味兒,似乎還有腐朽的氣息在輕輕飄。
薛庭儴了,卻沒有聲音發出。
“大人,您說什麼?”
胡三十分著急,連聲追問,可薛庭儴本說不出話,胡三只能憑著自己猜想問道:“您是不是惦記著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話已經傳給給張大人了,他已知曉王大人是您的獨子,會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說,附耳湊在他旁,卻只聽到一句:“我沒有……”
再之后沒有下文。
等胡三著急抬頭去看,卻看到薛庭儴大睜著的眼睛,和灰青的臉。
他抖著手上前了對方的鼻息,卻被驚得一屁坐在地上。
冷風順著破了的窗戶紙里鉆進來,兜頭就吹了薛狗子一臉冰寒。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印眼底的是間并不大的屋子,青磚墻黑瓦頂,墻上抹著白灰,卻看起來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的,因為沒有承塵,在外,其上掛著幾個竹編的籃子,籃子里似乎放了什麼東西,上面蓋著藍布。
他躺在一張炕上,上蓋了床半新不舊的被子,被面看起來倒是干凈整潔,實則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經了。
而正對著他的炕腳,放著一排深棕炕柜,柜上嵌有黃銅釘的折葉和銅穗拉手,其上雕琢著簡單的祥云流水紋,看起來厚重而不失大方。雖在大戶人家里算不得什麼,但在農戶人家已經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了。
傳個幾代沒有問題!
這是他爹當年說的話,他爹是個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覺自己的頭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鋤頭打了。他想撐著坐起來,卻是渾無力,又摔回炕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長子,因為發生了一些事,他一時想不開肝火焚心病了過去,已經病了許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個薛庭儴是他夢里的人。
他怎麼可能是那樣一個人?
為了證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夢,他還特意地舉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這只手纖細而白皙,還沒有長出男人應有的筋骨,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歲,最后還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又了四周,心里才終于安穩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說話,聲音順著窗子就鉆進來了。
“我說招兒啊,不是四嬸說你,瞧瞧你現在什麼樣兒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日里不落家,竟學起那些小商小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頭東奔西跑也落不了幾個錢,快別折騰了,有那點兒功夫你幫四嬸干些活兒!”
這聲音聽著像是個年輕子,卻話里的譏諷味兒太濃。都說相由心生,也不怪孫氏長了一臉刻薄相。
薛狗子腦子里下意識閃過這個念頭,接著他就愣住了,他是討厭四嬸沒假,可他怎麼會如此想對方?
還不及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見夢里那個聲音響了起來。
“四嬸,我倒是想幫你干些活兒,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還給幾文錢讓給抓藥吃,才不過吃了半個月,阿就說家里銀錢不湊手,讓把藥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總不能看著他就這麼病著,四嬸想讓我幫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銀錢買藥,我以后慢慢還你行不?”
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姑娘,從音調里就出一干練與爽利的味道,還夾雜了幾分兌的揶揄。
對,招兒就是故意兌孫氏。
孫氏素來都是只進不出的子,想讓拿出一文錢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是借給二房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這兩個人,頂門戶才不過十四,倒是有個大的,也才十六,還是個姑娘家。孫氏每每聽村里人謠傳說招兒這死丫頭,做了什麼生意賺到銀錢了,就滿臉不信。
這死丫頭能做什麼生意賺錢,不過是從野地里挖個三瓜兩棗的,拿出去騙騙城里人換幾文錢罷了。
“你四嬸可沒錢借給你,咱家的銀錢可都在娘那兒,你管娘要去!”孫氏拍拍屁站起來就往屋里去了,懶得再和招兒廢話。
“既然四嬸沒錢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要,只能自己琢磨著從哪兒弄些銀錢,給狗子抓藥吃!。”
招兒的嗓門特別響亮,這話自然不止是說給孫氏聽的,還是說給坐在正房堂屋里趙氏聽的。
果然招兒前腳進屋,后腳趙氏就站在門口罵孫氏:“你豬圈還沒洗干凈,這又回屋里尸?”
招兒撇了撇,起門簾子走進去,迎頭就撞上薛狗子看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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