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第 19 章

除夕日至，蓋取辭舊迎新之意，宮中上下灑掃除塵換洗，布置都煥然一新，各宮殿，便是最僻遠的宮苑裏，也都換上嶄新。

宮中一早，皇帝率領宗親在太廟祭祀天地祖先，再便是君臣同賀的大朝會。

命婦們宮拜謁，若依照舊禮，拜賀的應是當朝皇後——不過如今尚沒有立皇後，總不能白來，稚陵便安排各位命婦前去壽寧宮拜謁蕭太後的牌位。

稚陵從早間睜了眼就在忙著，晚間的宮宴上的細節，又再親自看了一遍，不會出紕，才放了心。

宮宴設在九鶴臺，可容納數千人。

今夜這九鶴臺上，燃著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長的紅燭，由銅人托燈，照得四下明如晝。

循照慣例，在除夕這夜，宮中要演儺舞，驅鬼逐疫，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是歲平安。

即墨潯坐在高臺最上座，稚陵稍稍側過臉看他時，——不過被冕旒十二珠遮擋住了神，只能綽約看到，他淡淡著臺下數千人表演的儺舞，沒有什麽表。

跳儺舞的漢子們穿著紅黑，各個只戴著猙獰的面，腰間掛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擊鼓，鼓聲如雷，滾滾而來，震天地。

便是這樣的場面，他卻不知在想什麽，那樣出神。

他側本該是皇後的位置，已空了兩個年頭。

下首第一座，坐著的是長公主即墨真，銀朱禮服，盤著仙高髻，鸞釵翡翠冠。殷紅薄綠，似古畫上走出來的仕。仔細看時，眉目間和即墨潯有幾分相似，可子卻很不同。

方才席時，長公主一見，就笑著說又長高了，當年第一回見時，還是小姑娘，今年一見，都和一樣高了。

長公主還說，給帶了一樣禮。

去年除夕，長公主贈了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澤豔麗，說是每支對應一個時辰，看哪支花開了，便曉得時間了。

但花期卻短，只活了一個日夜。

說到時辰，稚陵瞧了瞧時候，又了眼臺上即墨潯，悄悄起，緩步上臺階到他跟前，低聲提醒：“陛下，該賜酒開宴了。”

即墨潯才像回過神，直起，半回過眼，隔著冕旒瞧向：“朕險些忘了。”

說著吩咐吳有祿傳令賜酒開宴。

開宴前，帝王以“金瓶賜酒”之禮，彰顯皇恩浩，與衆同樂。宮人們魚貫而出，托著盛酒的金瓶，依次為各位賓客斟酒。

稚陵提醒過後，正要下臺階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宮宴，不知那位謝小姐有沒有來。

的目越過宗親權貴們，燈火明裏，卻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看到蕭夫人所在——蕭夫人的側，的確坐了一個影模糊的姑娘，但離得遠，看不清模樣，穿一嫣紅的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稚陵回了位置坐下，著面前金盞裏瀲滟的酒，沒有。的酒量淺，稍喝一點便要醉了，怕失態，也怕有什麽事需要理。

衆人都賜了酒，先起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盞，再就正式開宴了。

珍饈味上來，程繡在稚陵旁邊喜滋滋咬著鹿喝著酒，湊近問說：“裴姐姐，除了儺舞，還有什麽節目？”

稚陵輕聲應：“請了上京城裏一班子雜耍；那暢月館最有名的相撲手；舞獅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類。”

這些，程繡自然是見慣了的，仔細說來，的確沒什麽新意可言。

即墨潯單手支頤，飲過一盞酒，還不至于薄醉，但目已然有了些迷離。

九重高階下，花花綠綠的歌舞，毫不能提起他興趣，聽了們對話，他淡淡道：“年年不過如此，寡淡。”

輕飄飄一句話。

稚陵微微一僵。

想來他心裏一定覺得，雖辦得妥帖，卻只算得上“妥帖”了，沒什麽新意可言，自然寡淡無味。

長公主瞧了一眼臉泛白的稚陵，笑道：“除夕不就是圖個闔家歡樂的，節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即墨潯含笑說：“皇姐說得對。”

長公主又瞥了眼稚陵，笑道：“更何況，世上哪有那麽多的新奇東西，多是新瓶裝舊酒，歸結底還不都是歌舞雜耍一類？”

九鶴臺外開了竹煙花聲，噼裏啪啦炸開，煙花的五芒忽明忽滅，照在即墨潯的臉上。

稚陵別開目，忽然見蕭夫人側那個姑娘起，遙遙同即墨潯笑說：“陛下若覺得無趣，疏雲願舞劍助興——”

話音一落，衆人目全看向了那個起的姑娘，各自推杯換盞的聲音都一瞬安靜下來。

程繡兒湊到稚陵跟前，小聲說：“就是謝疏雲。”

稚陵擡眼看過去，那姑娘形纖長，眉眼含著笑意，明眸善睞，令無端想到，古書中描繪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神鳥。

即便隔著這樣遠，依然能覺到，謝疏雲和是不同的。

若說是一支灼灼燃燒的紅燭，旁人則只是襯顯的銅枝，千般襯托，只為襯的明好。

即墨潯聞聲也看向了，微微挑眉，興致盎然，磁沉聲線響起：“準。”

謝疏雲笑盈盈謝過他，解了狐裘，兩三步上到臺前，翩翩立著，落落大方，笑說：“陛下，宮中不許佩劍，四下無劍可用，可否借陛下的佩劍一用？”

稚陵就見即墨潯并未猶豫，從腰上解了他的佩劍，揚手扔了過去。

天子佩劍穩穩被謝疏雲抓住，作輕盈敏捷。

即墨潯的佩劍有無數柄，這一柄他最喜歡，無涯，取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無涯劍長三尺，玄鐵打造，刃薄而利，吹立斷。

他不喜歡別人他的劍。

數年前在召溪，一直很想親手一他這柄吹立斷的佩劍，聽說是鑄劍大家寒流公所鑄。喜歡劍——爹爹的佩劍，看了個遍；爹爹珍藏的劍譜，都倒背如流。爹爹還說過，等出嫁，他珍藏的那幾柄劍，都給做嫁妝——但已都是夢幻泡影的存在了。

有一回，見他的劍上幹涸，便自作主張替他拭劍。

他見了，冷冷從手中奪了佩劍，告誡，這不是該的。

才明白，他的佩劍是權力的象征，和他的璽印、兵符都一樣——所以，不許別人。

但今日他卻輕易地給了別的人，讓拿去舞劍助興。

稚陵微微怔愣時，謝疏雲已經踩著鼓樂聲舞起劍來。

劍寒厲，舞的是《戰城南》。

今夜雪照燭，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謝疏雲一襲紅，在如晝明裏，劍影幢幢，人影翩躚。像一只誤打誤撞，闖進了群鳥中的鸞，霎時驚得寒四起。

鼓聲陣陣，胡笳寒肅，劍閃，分明是蕭瑟的曲子，舞起來，卻又平添了好幾分歡欣鼓舞與志在必得。

稚陵輕輕念道：“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眼前驀然就浮現出宜陵城破，父兄戰死的形。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怔了好久，那過往的一幕幕，隨著謝疏雲這曲舞劍，重新浮上心頭。

程繡在旁邊說：“看不出來，還會這個。”

稚陵才回過神，原來謝疏雲已舞畢，見臉紅潤，氣尚急促，蹭蹭上了臺階來，雙手呈上佩劍，仍不卑不的，眸子晶亮，笑著說：“陛下，疏雲獻醜了。”

四下竊竊私語，莫不是贊嘆這位謝小姐的。依稀聽到誰驚嘆一句，世上還有這樣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便也有人應說，旁人哪有那樣的福氣消。

稚陵也才注意到即墨潯眼中閃過一贊賞，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頗有古風，韌而不過剛，而不過。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即墨潯頓了頓，續道：“朕賞你什麽好？”說著，他卻看向稚陵，與稚陵看他的視線，恰好撞了個正著。

稚陵心道，難道還要來選？倒想說，陛下不如把佩劍賞賜出去。

只是若真這樣提議，即墨潯又該責怪有爭風吃醋之嫌疑，反倒落個不是。

思索著，微笑說：“陛下上回得了一卷古劍譜孤本，不如讓人謄抄一份，賜予謝小姐？”

謝疏雲聞言，瞥了眼稚陵的方向，卻對即墨潯說道：“陛下，疏雲不要賞賜。”

稚陵一愣，不解的意思。

即墨潯微微皺眉：“哦？為什麽？”

謝疏雲笑道：“陛下，這世上最難得不過‘知音’兩字，陛下能懂疏雲這劍中之意，疏雲已經心滿意足，哪裏需要什麽別的賞賜——”

一頓，明眸一轉，揚起一抹極其明的笑靨，卻是從旁邊宮人那裏，斟了一盞酒，舉起了酒盞，“陛下若真要賞賜疏雲，那，陛下賞臉，喝了疏雲敬陛下的這盞酒。”

稚陵自然已瞧得出，是什麽意思了。微微垂眸，略有無趣地支起下頷，側過眸，看見程繡若無其事地在吃餞果子。表十分怪異，但強行歡笑，小聲同道：“裴姐姐，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嘗嘗？”

稚陵便從面前的盤子裏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剛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來，想了想，還是皺著眉頭小心咀嚼。

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繡一臉忍笑的樣子，悄悄笑道：“裴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剛剛林人就這樣誆我。”

稚陵無可奈何，暗自想著，到底誰做的青梅果，酸這樣，此前都沒發現，回頭要好好問責。

即墨潯道：“酒不過三，朕今夜已飲了三盞，不能喝了。”說著，又下意識看了眼稚陵的方向，卻看皺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樣。

并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謝疏雲；跟程繡有說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謝疏雲略有失落，本還想說什麽，可一看，即墨潯的目已移向別。

卻話鋒一轉，笑盈盈看了一眼稚陵，對即墨潯道：“陛下不喝酒，不如，請娘娘代飲了罷？夫妻一，娘娘替陛下飲了疏雲這盞酒，也是疏雲的榮幸。”

稚陵心中一，倒沒想過，謝疏雲的矛頭直接指到這裏來了，“夫妻一”這四字，哪裏有資格用。

謝疏雲這番話，若應了，後宮裏別人當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就了“妻”，不是讓別人都要暗裏恨上了？若不應，掃了興致，旁人看來，便是古板不懂變通，這等說笑的場合，卻過分認真，開不得玩笑。

便溫笑說：“謝小姐這一盞酒，怕是不夠我們分呢。”看了眼這一列坐著的十幾個妃子，含笑道，“不如我們都飲一盞。”

謝疏雲一愣，說：“娘娘說的是，是疏雲疏忽了。”

即墨潯的視線，隔著冕旒落在了稚陵的跟前，吳有祿悄悄說：“娘娘最是知禮守規矩。”他卻蹙著眉，不發一言，吳有祿說完就不敢說了，總覺得陛下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興。

稚陵本來不想喝酒，喝了以後，果然沒一會兒，就犯起頭暈。

這個酒對來說，還是烈了些；若是娘親自己釀的梅子酒，便不會頭暈。

……怎麽又想起往事來了。

撐著腮，後續的歌舞雜耍，沒怎麽看進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個，大抵是喝酒後頭腦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個，酸得厲害，卻沒一會兒就忘記了教訓，又揀一個吃。

長公主在旁邊，見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當很好吃，也揀了一只嘗嘗，立即酸得皺臉，問：“這樣酸的果子，稚陵，你怎麽吃得下的？”

靈一閃，忽然笑著低了聲音：“你，你該不會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