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一更）

趁這幾個月的時間，青娥特意裁了一好裳，是灑金紅襖和秋香的碎褶兒。

他要是再晚回來幾天，天熱起來，就打扮不了這麽漂亮了。

青娥如此穿著來在約定好的碼頭，這水道從來僻靜，下游是多是宿娼的行院，極目遠眺便是燈火璀璨的街道，將此地襯得越發森冷清。

碼頭停靠幾只小船，船塢裏空的，這時一艘形制不大的彩舫緩緩靠岸，青娥走過去，在甲板見到了王大娘，于是捉上船，從手上接過了竹蒿子，到岸上去。

王大娘怔愣當場，看向舫，舫的人并未出言阻止，于是便遲疑著將蒿子給青娥，自己“哎唷”一聲，撐著老骨頭跳到岸上去。

青娥一竿離岸，并不急著進舫，撐著船來在河道中央，不等擱下蒿子，馮俊彎下他頂天立地的量，從畫舫船艙走出來，青娥扭臉一看，會心笑彎了腰。

馮俊穿的是那“榮歸故裏”的緋紅公服，頭戴雙翅烏紗，正如那日青娥躲在人群看到的一模一樣。只今夜月不似那日晚霞綺麗壯觀，他站在這被月沁染的屋檐下，不再肩負期冀，只是青娥一個人的新科探花郎。

青娥笑他，“傻不傻，穿這個來赴約。”

馮俊等時獨自吃酒，眼下醺紅，心跳砰砰地如實道：“我那日沒有見到你，擔心你沒看到我在馬上的樣子，便想在今日給你補上。”

“說得倒像是為我考的功名。”青娥擱下蒿子，往畫舫去，而過，發過他上紅綢，“你多風，那麽多人，我怎麽得進去。”

“那麽多人，我只想讓你看到。”

馮俊追隨來在舫，這小畫舫不似那些盛大的彩舫，四面都是尋常門窗，沒有那飄的紅紗和燈籠，只有廊檐下四個角掛了四只雕刻各異的小宮燈。

飄飄搖搖，隨船輕晃。

“你看你穿紅，我今日也穿，像不像新婚的夫妻？”

後沒人應答，青娥踅足轉回去，就見馮俊角噙著點笑，仿佛千山盡般，如釋重負地著。

便也笑問他：“看什麽呢？裳太了將你給看傻了？”

馮俊誠實地走向，張開雙臂將抱在懷中，下抵著的發頂，“是你太了。打從我第一次見你，便這麽覺得。”

青娥故意嗔怪，“看你就是見起意！”

腦袋頂上的下左右晃了晃，是他在搖頭。馮俊也說不上他喜歡青娥什麽，只是見不到時想，見到時想靠近。

這世上人沒有一萬也有九千，難道他還能見一個一個？他只喜歡過青娥。

青娥走進船艙看到一桌酒菜，一面側盤坐下，一面笑著對馮俊道：“你早說是來吃飯的，我就帶點好酒了，我還是吃了來的。”

馮俊摘下烏紗擱在一旁，在另一側落座，拿酒斝為滿上，“這酒也不差，你吃過就知道。”

青娥拾起箸兒挾菜來吃，肴晶瑩剔，小魚羹也很爽鮮，一面吃一面不忘給他挾菜，只是好像對他沒話說了似的，再也沒有開過口。

馮俊覺察了的不對勁，以為是因為自己幾個月來不曾與書信一封，擱下酒杯與解釋。

“不曾寫信于你，是我擔心信差不能將信親手到你的手上。”

青娥搖搖頭擱下筷子，仍不看他，“我又不怪你，你是大事的人。即便真的將我忘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馮俊聞言眉頭輕結，把手背覆在掌下，急于在臉上看到本該出現在那裏的喜悅，“青娥，下月我便能帶你走了，我帶你去順天府，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

青娥卻忽然頓住，忙著吃喝的兩排牙也停下來，只得將裏的果仁生咽下去。分明一個“好”字隨隨便便就能口而出，卻怎麽也張不開口。

馮俊眉頭蹙，年人略顯焦急地手將青娥下高擡起來，輕掐著迫使看向自己。

“青娥。”他擔心他一走三月，真的心生後悔。

青娥笑問：“你帶我去順天府，琪哥不追來嗎？”

馮俊總算笑一笑，如釋重負，“這便給我，你不用知道那背後的勾當，我會讓他放你走的。”

青娥微笑著輕他白淨的面龐，“那要是走不了呢？那要是你一個人到順天府去，我留在這裏，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呢？”

馮俊以為這只是簡單的擔心，與道：“不會的，只要你願意和我離開，我們就走得了。”

“你家裏人呢？他們便能答應了？”

“不要管他們，只想想我們兩個。”

“真的能不管嗎？”

青娥坐到他邊去，將腦袋枕在他口，聽他堅實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出手去，捉不住的兔子。

“我雖然很小的時候就被賣了，但也曉得家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沒有家，我差點死了，倘或不是遇到後來的師傅和師兄，你本見不到我，我沒準死在街上，橋底下，又或是哪個私窠子裏，讓人拿草席子一裹，爛在哪個荒郊野地裏，連個墳包都沒有。”

馮俊心疼地在額頭吻一吻，“說這做什麽？我會好好對你，你有家，我給你家給你遮風避雨，這絕不是你將來的下場。”

“再抱一點。”青娥往他懷裏鑽，看架勢不得鑽進他裏去，“爺，你過欺負嗎？讓人打過嗎？除了你爹，那不算，他不會真的將你往死裏打。”

馮俊搖了搖頭。

“真好，我怎麽就不能投生到馮府這麽好的人家。”青娥在他懷裏將腰擰轉過來，躺在他膝上，笑舒服地靠著，二人就這麽一高一低地對視了會兒。

船隨水波晃了晃，像是一陣催促。

青娥手過他上下的結。

“爺，你會要我嗎？”

他眉宇間早已盡是忍耐。

“要。”

“我說的可不是下個月——”

不等青娥說完，便被以吻封緘，躺得太低，馮俊的肩一味往下沉。

領下的脊柱高高隆起，如同一株即將破土而出的芽，自他骨蓬生長，沖破這襤褸的瓦頂，將天也破個窟窿，天塌地陷，逆氣，便將他們就此葬在一，永遠也不分開。

春末的水面，到了夜裏十分寒冷，天上又飄灑下細雨紛紛，敲擊著窗欞，伴水聲遮掩著人細碎的喃喃。

躺在竹席之上，裳卻堆在一旁，從他後看去，只瞧見一雙修長的，其餘都讓他背脊遮掩了去。

“青娥…我想，我這輩子沒什麽是不能給你的了……”

雨打屋檐，宮燈搖搖墜似的。小船載著二人搖搖晃晃來在下游燈火爛漫，行院聚集的所在。青娥捂著小肚子，將他簇新的公服披在上，又拿汗巾子系個蝴蝶結子，推窗散散屋裏污濁靡靡的氣。

馮俊赤著上坐起來，隨朝外張，“你說這船會漂到哪兒去？”

青娥笑一笑，假裝是個船娘，兩條胳膊在他寬大的袖子裏晃呀晃，好似在劃船，“小人莫急呀，我們這就往順天府去了。”

他撥開面汗的發，親一親，順著道：“可這河是往東流的，只靠你的兩條胳膊怎麽逆流而上？”

“真可惜，那你去坐別個的船吧，我送不了你。”青娥讓風吹一激靈，將窗子闔上，轉回，“還說呢！快去把船碇拋了，再不停下，轉臉帶我們漂到海裏去了！”

馮俊笑著穿，到外邊將船碇拋下去，停下了隨波逐流的小船，兩岸還有些燈火，但已出了鬧市。

他回進去，青娥問：“現在幾時了？你原打算幾更天回去？”

馮俊想了想，兩條胳膊在後支著，笑得大大方方，“本打算兩更天的時候回去，現在天亮了再回也好。”

“天亮再回？”青娥狐疑看過去，兩雙眼睛剛一對上，便將袍子一掀，到他腰上去，“哼，我看你是不是說大話呢！”

馮俊求之不得，只怕不願意，轉念想起適才魂飛天外神游太虛的恍惚神，便曉得一定是願意的，卻生出些迤逗的壞心思，越發磨人。

之後用青娥的話說，跟將滾在一地麥芒上拿羽撓腳心似的，要了命了，幾度快活得像要死過去了一樣。

回神天蒙蒙亮，二人依偎著睡過了過去，青娥卻沒有真的睡著，只是在朦朧的天裏，以眼睛描摹他的面龐。

眼見時候差不多了，青娥坐起，穿戴整齊，坐到桌前吃了些殘羹冷炙到甲板上，收回船碇，拿起竹蒿子往回撐。

另一頭，趙琪在河岸等得焦急。

昨晚眼見一艘艘小船從河劃過，就是不見靠岸。他按一個時辰五文錢的價格找來三個青皮壯聲勢，都是以前認識的人，那回砸酒鋪的也是他們。

只是這眼看著秦淮兩岸的燈火都不再輝煌了，水面也倒映起曖昧的天，趙琪踢一腳靠坐木樁睡的青，後者一抹涎水，驚坐起來。

“靠，靠岸了？”

睜眼卻見天都亮了，河面上蒙著氤氳的水霧，昨夜還是歌舞升平披紅掛彩的秦淮，這會兒只有一個艄公劃著漁船慢悠悠過河。這便是一日之中，秦淮最為蕭索的時候了吧。

“趙大哥，人不來，錢不能不結啊。”

“誰告訴你人不會來了？”趙琪現在最聽不得這個，橫他一眼，“你就在這兒等著。”

才說罷，就見那白霧繚繞的河面漂來一只致的小船，船頭站著個窈窕曼妙的影兒，發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邊靠。

趙琪的拳頭得都快碎了，強忍著對幾個青皮一甩手，先在邊側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將船套在岸上，馮俊醒過來時都快靠岸了，這會兒才把腰帶系上，問青娥怎麽不醒自己。

他出來時帶了另一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時穿的便是。原來那公服本就是帶了給青娥看的，不能大搖大擺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們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馮俊提膝上了岸，回接青娥的手，青娥從他上借力，跳上岸邊，又借慣一頭栽進他懷抱，不肯撒手，惹得小爺面紅耳赤，低聲哄大庭廣衆不要如此。

青娥擡起了臉，笑瞇瞇的，脈脈含，“謝謝你。爺，我一輩子記你的好。”

馮俊不覺古怪，笑問：“怎麽突然這麽說？”

青娥緩慢松開手去，退了兩步，卻像是退出幾丈遠，不可及。

“李青娥！你這.婦……”趙琪自碼頭的貨後邊站出來，後還跟著齊刷刷三個青皮。

趙琪咬牙切齒，難說不是真流，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東岸沒人，否則定要鬧個人盡皆知。

到底還是走到這一步，青娥緩緩垂手在碼頭的木樁坐下，好似之後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可是怎麽會與無關呢？

之後還要靠著和趙琪的配合，這場騙局才算完落幕。

馮俊哪裏見過捉的陣仗，攬過青娥肩膀，怕到趙琪傷害，皺眉安道：“沒事，我正好與他把話說開。”

可他自己也還是個二十不到的年人罷了，青娥看向他箍著自己的手掌，覺察他的張。即便是殿前一甲，被人丈夫捉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的。

“琪哥…”青娥喚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樣，我也是一時糊塗，才小爺鼓。”

肩頭手一頓，青娥側頭看了一眼，掙紮出去，來到趙琪邊，本該撒開膀子賣力出演，卻沒了力氣，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別生氣。”

這趙琪怎麽不氣！說好演戲騙人，倒好，到頭來將他給騙了！

趙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進屋一通查驗，那屋裏一片狼藉，他走出來怒不可遏，問：“你跟他，你們多久了？”

“沒多久，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趙琪說著抹一把臉，紅了眼眶，“你為何這樣對我？”

趙琪的憤怒真得不能再真，馮俊見他緒抵達頂點，旋即將青娥護在後，到底是讀書人，還是沒能臉紅脖子，“有什麽沖我來，不要為難。”

趙琪一下氣焰更旺，冷嗤一聲對他笑道：“小爺這是何意？”他一把掣過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婦，怎麽我自己還管教不得？你們兩個做得出這些齷齪事，還怕人說了？”

青娥眼看趙琪怒，怕他節外生枝，佯裝驚地問：“琪哥，有話好好說。那你說嘛，你想怎麽辦？”

趙琪氣得肝疼，卻不得不順著往下編織騙局。

“我想怎麽辦？我要揭發你們！”他變了變神，惡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寧織造府的小爺，你出高、門第顯、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麽樣，可是你和有夫之婦腥，捉見雙，這事傳出去，傳到江寧和順天府，你這輩子都翻不了！”

馮俊一聽，果真被他的話給鎮住，但并未了陣腳，“你冷靜些，你不會那麽做的，直說吧，你到底想怎麽樣？”

他曉得趙琪要什麽。

馮俊問： “多銀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趙琪輕笑看向青娥，指著馮俊道：“他倒是真聰明，可惜這麽聰明，也要被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張開手擲地有聲，“一百兩！一分我都不幹。”

青娥兀的皺眉，早前他們至多在一個冤大頭上騙六十兩，一來方便拿取，當日就能到手，二來數目不能貪心，免得遭人記恨，千裏尋仇。

這回趙琪開口就要一百兩，顯見有意為難。

馮俊面對趙琪獅子大開口，第一個念頭便是花這一百兩買他一紙休書，可當他看向旁側垂手而立的青娥時，恍惚間一個念頭躍進腦海。

是知的。

青娥也跟會到了他的錯愕似的，舉目向他，眼裏卻只有冷漠。

他們兄妹靠這招行騙，有時能將對方從頭到尾瞞過去，甚至到現在還覺得自己理虧，就該給趙琪拿那幾十兩銀子破錢消災。有時遇上聰明些的，便能在這一環節看破他們二人詭計，但也為時已晚，只能花錢了事。

馮俊便是後者，他大約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只是不願相信。

“青娥…”馮俊擰眉將著，眼裏容不下第二個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這樣問。

青娥搖搖頭，後退半步，站到了趙琪後，“小爺，拿了錢，琪哥便不會為難你了。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必擔心我們再拿這事威脅你。”

之後大概有兩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難以釋懷，但那都是後話，此刻面對他，反而有種泰山崩于頂而臨危不的冷靜。

那種冷靜是在為避險，否則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如果真的選擇跟他走，那他就被毀了。

做不出這樣的事，盼他將來過得比誰都好。

碼頭上人多起來，他們便到船上去說話，青娥沒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鋪。

後來據趙琪說，王斑前前後後跑了兩趟，才將那一百兩湊出來。馮俊雖是江寧織造府的爺，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覺挪出一百兩也并非易事，但不論如何錢都到手了，馮俊出奇地大方，一百兩推給趙琪，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許那時候他還覺得事仍有餘地，還想著要帶走，要拿一百兩買趙琪休書。

只是對而言，他們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當天夜裏，酒鋪的兩個大活人憑空消失，帶著那一百兩，走當地江湖混子的門道，悄無聲息出了城。

馮俊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牆去尋，只看到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龍儺面。

此時他還是不相信自己被騙，即便都那樣說了，他仍舊沒聽懂一般，只覺得是青娥不堪重負，或趙琪威，連夜被藏在了何。

可他沒有讓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就還在江寧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訊全無。

可王斑還是打聽到了那馬員外家爺的消息，本不敢將他告訴，只敢先說給江之衡聽，江之衡聽後然大怒，勢要上府去告青娥夫婦，被王斑趕忙拉住。

“衡二爺，你就不要再激我家爺了。”

“激他？”江之衡聽後怒極反笑，“我今日還就是要激一激他！天爛醉如泥行走一般，還要我替他遮掩，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還告訴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樓，一腳踹進酒樓廂房，馮俊果真昏昏睡地橫在酒桌上。

他將人拉起，“你起來，沒死就聽著！”

馮俊醉眼惺忪，見他來，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著他道：“聽好了，你那趙大嫂子就是個騙子，你信不信的都是個騙子，還記得那個趙琪在賭坊見到躲著走的馬公子？你知道他為何躲著走？你看著我！”

馮俊不堪其擾，長籲氣，目看向別，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們在上元就四做人局行騙，上元縣衙門還有他們的案宗，他們混江湖的有路子文書作假，更換戶籍又跑來江寧作案！還不明白嚒？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馮俊低垂的腦袋了，頹然將人推開，醉醺醺從坐榻上抄起個什麽東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嚇了一跳，罵他一驚一乍。

定睛細看，是兩張制濫造的儺面，一男一，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馮俊顰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殘片，呢喃自語。

“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這是周四0點第一更，睡一覺周四上午還有第二更，下一更就進五年後的正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