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雖說馮俊住在酒鋪夾巷後的那片高門大院裏，可他來喝酒卻是不順路的，大晚上跑這一趟，說來話長。

大約兩個時辰前，賭坊裏人聲鼎沸烏煙瘴氣，這邊喊著“大大大”，那邊就嚷著“小小小”，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推進二樓雅間像是進了另一與世隔絕的所在，屋裏燒著熏籠，暖烘烘沁人心脾，還有清倌人緩挪蓮步，繞著八人牌桌奉茶。

趙琪正叮鈴哐啷地搖篩盅。這把他坐閑家，時刻掛著點殷切的笑容，并不諂，恰到好不至于讓人覺得怠慢。

“小爺，這趙大哥你沒準見過的。”

馮俊正空飲茶潤嗓，忽聽鄰座如此說，不由困舉目看向趙琪，此人面生得很，他斷不可能見過，“此話怎講？”

那人答疑：“他家的酒鋪就開在你家街後，搬來也有月餘，聽說生意紅火，看來沒有小爺的功勞。”

馮俊改換坐姿，擺擺骨節修長的手，不在意地笑答：“應當見過。只我不大打街後過，那兒臨著老祖宗的居所，平日裏都是老人家的親信進出。”

趙琪都聽在耳朵裏，笑一笑，擱下骰盅，“小爺說的是，南門口那是馮家老夫人的居所，老人家院裏的丫頭手上要有閑錢，就願意來買上兩杯酒吃。”

馮俊問：“哪個丫頭？”

“好像是…逢秋和春。”

馮俊笑，“我猜也是們兩個。”

這牌桌上旁人提起趙琪都帶著有意無意的奚落，唯獨馮俊開言面，半點不因為趙琪的出而輕慢。

人如其名，不相貌英俊，行事作風更擔得上一個“豪俊氣如虹”的“俊”。

他是江寧織造府的小兒子，頂頭還有個早亡的哥哥和出嫁的姐姐，打從生下來就是馮家眼穿的期冀。

最開始馮老爺給他起名俊臣，指他承襲缽。後來靈陀山高人替他改字，說他是金命，“臣”字屬金，也不差，但若將臣字換做屬土的“”，沃土生金，方可立與磐石之上，泰然安康，堅不可摧。

生來就有高人保駕，馮俊二十年不到的歷程裏，順風順水，從未挫，他十八歲中舉，如今正在預備明年春闈會試，當然這也歸功于自聰慧，讀書時下得苦功，玩樂時興致也高。

其實家裏對他管教十分嚴苛，也因此極必反，使得他就和那幫不學無的爺們廝混，趁這幾日馮老爺不在江寧縣，甚至出起了賭坊。

但他夜裏不敢晚歸，于是早早退場。

趙琪道自己連日爛賭，妻子怨聲載道，也趁勢一道離去。

二人前後步夜，順路歸家，一個邊婢奢，坐在轎裏讓人擡著，另一個跟在邊上雙手揣進袖筒陪著說話。

趙琪仍在回味，揣著兩手道：“適才我兩張梅花，以為怎麽也不能輸，竟對上小爺一對雙天！輸得心服口服！”

馮俊也掀起轎簾應答：“運氣而已，今兒也不知怎麽，從前手氣沒有這麽好過。”

趙琪陡然側目，“小爺可是金命？

“是金命。”

趙琪手從袖筒出來，睜大了眼，“可巧！小的是土命！旺您呢！”

馮俊覺得稀奇，笑了笑，“賭桌上還有這種說法，小小一張臺，竟還挨得上五行八卦。”

趙琪咂舌，“可不就是，下回小的坐您上家，保管您贏得更多。”

馮俊大約是聽出趙琪話裏話外的殷勤，也不真想贏錢，扯開去道：“你的酒鋪就在我家南門口，平日生意可好？”

“酒鋪都是子在管，生意嚒也還。小爺可有興致過來坐坐？地方小了點但酒是好酒，下了牌桌頭腦太清醒，您說不吃點酒該怎麽睡？”

話都讓趙琪給說滿了，也是吃準了馮俊子善好說話。

馮俊見時候尚早，未加遲疑讓轎夫跟了去。

這便是前因後果，後來在酒鋪坐了坐，不料驚睡的趙家大嫂。

無意窺見腳踩繡鞋，雲鬢歪斜著躲在門後將他凝，裊裊娜娜的一道影兒，黑發如瀑，面龐白皙。分明是馮俊被隔簾看，他卻覺著是自己冒犯了，大約人總比凡人多占點理，他無暇怪罪。

回到家已是二更天。虧得馮府地方大，巡夜的老媽子們也由他院裏的小廝搪塞過去，這會兒走角門回府，速速下大氅，接過丫鬟岫雲遞上來的手爐，挑簾回進他布置得又香又暖的窩巢。

岫雲抖抖手上氅，吹熄油燈，聲抱怨，“怎的越回越晚，今晚上劉媽媽過來查夜，險些將我魂嚇丟了。”忽然湊近了領，翕起鼻翼，猛擡頭，“這是酒味？”

跟在馮俊邊的小廝王斑正要順接話，被馮俊一聲咳嗽制止。

鋪床的丫鬟紫瑩也趕過去聞，兩個丫鬟斷了案，圍著爺要升堂，“天黑前回不來也就罷了，竟然還跑到外頭吃酒！”

馮俊正沏茶來飲，被小丫鬟指著鼻子教訓了，才擡眼，不甚在意，“我看你們兩個才是長本事了，教訓到爺的頭上。我今晚上在趙家酒鋪歇了歇腳，這才沾上的酒味，怎麽樣？可還需要將我三堂會審？”

岫雲托著那服當真頭疼得厲害，“我們哪敢審你呀，教訓就更別說了。也不知道閑的沒事跑趙家酒鋪做什麽，你還曉得你是爺，那是爺去的地方？”

馮俊擱下茶盞，忽地覷向岫雲，“你知道趙家酒鋪？”

“知道。開了也有一段時日，最開始生意紅火，都是沖著那沽酒的婦人去的。”岫雲出些許嗤之以鼻的神，邊說邊拿手打著波浪比劃，“聽說段像風擺柳，臉蛋兒比花還，可賣的東西也就那幾樣，又不比別家賣得賤，新鮮勁過去生意也就淡了。”

紫瑩撣撣被面笑道：“我的爺，這些與你有什麽相幹，床鋪好了，來歇息吧，明早還要去見先生，見完先生老爺下晌就回府，要考你學問呢。”

馮俊并無二話，若有所思洗漱一番，更就寢。

屋裏靜悄悄，岫雲吹了燈輕手輕腳走出屋去，窸窸窣窣和紫瑩在外間說起什麽，落在耳中像極了散碎的雪片，輕盈地躁著他的神思。

同一片靜謐卻寒酸的夜空下，青娥也未睡，輾轉一通倏地坐起，過窗紗眼幽怨朝那扇還亮著的窗子過去，心裏郁結一口氣，怎麽也疏通不了，旋即趿上鞋快步行至門邊。

將門拉開，沖趙琪的屋子抱怨，“還不睡嚒？燈油不要錢了？”

那窗子暗下來，還想說些什麽，可是話到邊又咽回去，重重將門上。沒事領個爺回來，才不信他沒別的心思，若要重舊業，可不幹！

翌日早晨太打西邊出來，趙琪下了熱騰騰的面條來敲青娥的門。

青娥早就醒了，坐在妝奩前梳頭發，來來回回拿桂花油將發尾篦得黑亮亮的。

趙琪端了面進來嬉皮笑臉要先吃，拿手上梳子替篦鬢角，“好青娥，昨夜裏生哥哥的氣了不是？我曉得你氣什麽，是你誤會我了，我那馮家爺回來是為了我自的前途，哪能是為了旁的什麽。”

青娥卻不信，杏眼含恨，斜睨他道：“你答應過我的，往後就留在江寧不再躲躲藏藏四搬家了，我們在這兒做生意養孩子，往後就過尋常日子，我這酒鋪才有起，你要是反悔了，我肯定不原諒你。”

趙琪彎下腰去摟著青娥倔強的兩扇肩膀，“不是都說了，我那爺來咱們家裏是為了結他，往後從他上多撈些好。”

青娥將信將疑，趙琪對鏡下，“真的，你瞧你，撅得能掛油壺，快把面吃了，別等坨了。”

青娥一抖肩，“誰稀罕吃你的面。”

趙琪不怕哄不好，隔空探手那麽一抓，攤開手掌竟躺著一粒碎銀子，見青娥要接，又將手攥起來，“爺給的酒錢，還不能你高興？”

青娥心歡喜，面上嘟囔，“他是喝了一缸子酒？哪有這麽給酒錢的。”

“人家願意給，我們就收著。也不是騙來的搶來的，上哪找這麽和心意的冤大頭？”

青娥總算展丁點笑，畔一泓小小的梨渦，“那還不給我？”

趙琪將手背在後，氣地擡起下，“過來拿嘛。”

青娥撲蝴蝶似的起去奪，三兩下被哥哥從後環抱，在臉側香上一香，喟嘆道：“哥哥總是想著你待你好的，你這麽好的人，跟著我這個跑江湖的四為家，我哪會辜負你？”

說是這麽說，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趙琪趁此時節和賭坊管事大力自薦，管事見他確有幾分手上功夫，又搭上了知縣爺的關系，就讓他在賭坊做著，每月二兩白銀，看看場搖搖骰子。

青娥知道此事果真不是滋味，趙琪這就是吃定了，相依為命到今日，比親人更親，早晚都是衙門書面上的一家人，哪怕青娥一直著他要他戒賭，日子久了也要被消磨得無話可說。

脾氣犟，為著他戒賭，本來十七八歲就好家了的，生生拖到二十，越發被他吃得死死的。

以至于現在二人僵持著，表面看不出什麽，其實都在拖，就看誰肯低頭服。

打從趙琪在賭坊謀了職位，便鮮帶賞銀回來，原因是小爺有日子沒去賭坊。

問他朋友是何原因，那縣太爺家的混世魔王哼笑了聲，睥睨趙琪道：“人家將來是要登科仕的老爺，和你說幾句話是擡舉你，怎的你還過問起人家的行跡來了。”

趙琪嘿嘿笑了笑，拱手道：“這不是擔心沒將小爺給陪好，讓他覺得小的不夠得力，小的以幾位爺馬首是瞻，將來在江寧縣可還指幾位爺多多提攜。”

這番話說得還算熨帖，知縣爺撇下他，帶著三兩小廝兀自走遠。

留下一人對他道：“後天馮府裏設宴給他家老夫人過六十大壽，你要真有這份心，就自己看著辦吧。”

六十大壽…趙琪忙不疊點頭，“噯！好嘞！”

他揣著這句話，想起了老夫人房裏常來酒鋪顧的兩個丫鬟，旋即掌拍板，回家去尋青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