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與雪松》 第47頁
它在周覆手中裊裊冒著白汽,一子紅糖的甜香混著老姜的辛辣,縷縷地浮在帳子里。
“來,喝一口。”周覆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的邊,“已經不燙了。”
程江雪抬頭,正對上他溫和低垂的眉眼。
那目里有一種未曾見過的,如履薄冰的笨拙和俯首,像生怕扭過脖子不肯喝一樣。
有那麼不識好歹嗎?
程江雪張開,紅糖化開在舌尖上,甜的,咽進胃里又很暖。
“味道怎麼樣?”周覆抬了抬眸看。
點點頭:“蠻好喝的,但你怎麼會做這個?”
周覆說:“請教了食堂阿姨,聽說你肚子疼,比我還著急,都下班回家了,遠程指揮我弄的。”
程江雪又稀里糊涂地擔心:“那你怎麼跟阿姨說的?不會覺得我們倆......”
周覆在慌張的尾音笑出聲:“不會!阿姨是淳樸人,沒那麼多心思。”
“......哦。”
周覆看恢復了紅潤的臉,也有神考慮負面影響了,這才放了心。
他又要喂一口給,被程江雪奪過了碗:“我自己喝。”
“好,你自己喝,慢點兒。”
捧著溫熱的瓷碗,白汽往上漫開,氤氳了的面容。
喝了小半碗,大甜暖的湯水中,四肢也漸漸熱了。
周覆把碗接過來,放回桌上:“我記得你以前不這樣。”
“讀研的時候老熬夜,生理期跟作息一起掉了。”程江雪說。
用手著床,小心地躺下去。
程江雪偏了偏頭,窗外樹影婆娑,他半邊臉刻在燈影里,專注而溫。
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嘆氣。
沒聽見趕,也沒看閉上眼睡覺,周覆也沒有離開的自覺,賴著不。
左右今天沒人,這一層大約就剩了他們兩個。
“怎麼了?”周覆探過來,“還是很痛嗎?”
程江雪搖頭,發在枕套上窸窣地響。
說:“好多了,就是想到讀研的那兩年,真的好累。”
碩士階段應該還不苦,要求也不如博士那麼高,還不到讓人崩潰的地步。
因此,周覆擔心是有其他問題。
他皺了下眉:“是哪方面的累,導師給你力太大,還是關系協調不好?”
“不關導師的事,是我選了不喜歡的專業。”程江雪說。
第一腳就邁錯了,走得再遠,再穩,也到不了目的地。
周覆點頭:“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對吧
?”
“嗯。”程江雪細聲說,“可我爸爸不同意我選這個。”
原本也沒想進附中教書,是準備碩士畢業以後,在國找個德高重的導師,或者申請國的高校,好繼續的博士生涯,下一步再到東亞研究院,但被程院長一票否決。
程江雪頓了下,又說:“倒不是他對唐詩宋詞有殉道式的熱,非著我學傳統古典文學不可,而是關于文學上的分類,程大教授有他的一份刻板印象在,總認為中國古代文化自帶學正統環。”
“現當代文學更不用說了,尤其研究方向在建國後的,簡直就是意識形態的雷區。我看師姐們寫論文,打開電腦以後,時刻都在默念正確的政治觀,就怕哪一個觀點落偏了,歪了。”
“況且研究素材就那麼多,魯郭茅,祖師張玲,再加上一個沈從文,已經被翻來覆去地寫爛了,無論從哪一個刁鉆的角度出發,查重率都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
的氣還不足,聲音綿綿的,帶了一點不難察覺的鼻音,又輕又慢地說著。
周覆并不話,靜靜地坐在一旁聽。
他連椅子也不挨,就這麼側過子著,離近一厘米都是好的。
周覆完全能猜中的念頭,他笑說:“所以一畢業就進附中,包括來咱們鎮里支教,都是程老師循序漸進的反抗,不喜歡的專業就不讀了,不高興的工作就不干了。”
上蓋著一張薄絨被,本來困倦極了。
但今晚的夜太好,也太寬容。
寬容得讓人生出錯覺,仿佛一切的脆弱都有地方安置,一切的錯失都還有機會彌補。
在這片難得的寧謐溫里,程江雪一時竟舍不得睡。
半邊臉在發梢上,水盈盈地著他:“對啊,畢業後我爸還問我,你怎麼又不讀博了?都給你聯系好了導師。”
“你怎麼說?”周覆平了手邊的被子,他問。
程江雪哼了聲:“我說,你勸別人找死就算了,怎麼還勸自己的兒?”
“程院長沒惱火啊?”周覆沒有忍住,勾了下。
咳嗽了兩聲,擺擺手:“沒有,他就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說我越長大越沒禮貌,敢這個樣子跟他講話了,沒大沒小。”
“這不怪你,當維持自我觀點和服從父母管教之間起了嚴重的沖突,誰都需要宣泄。你爸爸不該在你上找原因的。”周覆替拍了拍後背。
鵝黃的淡調燈里,程江雪的臉上浮出一種久違的依賴。
爸爸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麼變了這樣嗎?答案就在這里。
就是聽了太多這樣無條件的安和支持。
周覆又問:“那後來,他也沒有醒悟過來,你為什麼這麼說嗎?”
提到這個就齒冷,程江雪說:“他從來不反思自己,只會跟我媽媽告狀,說是我不聽話,不懂得大人的苦心。不我讀博以後,他就開始讓我相親,每個月都有人選,煩得要死。”
“......哦,那還集。”周覆的結咽了下,默默吃下一缸醋。
請問這是個什麼轉折,啊?
他是想聽講委屈,講憋悶,引著把這幾年積的、被忽視的紓發出來,省得堵在心里難。
怎麼說到相親去了?
怎麼就說到相親去了!
還每月一個,他程秋塘心目中的婿,就這麼好找嗎?什麼人都能配他兒啊。
第27章 秋山
夜深了,明亮的月過窗簾,白溶溶潑了一地。
屋子里太靜了,程江雪著他的時候,能聽見彼此輕細的呼吸。
山林里有翠鳥啼秋,但也像從另一個空間傳來。
疲憊和弱一冒出頭,就再也收不住了。
像走在夜里迷了路,又終于被尋來的大人牽住手的小孩。
恨不得把讀研的委屈都傾訴完。
程江雪斷續地說了很久,眼皮不住地合攏,仍自顧自地跟他講:“我第一次開組會,就因為準備不充分被罵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差點要哭......”
“導師今天讓我找他,明天也讓我去辦公室找他,休假都要問我在哪兒。有時候覺得自己好慢,怎麼也趕不上進度。那些文獻我看著就煩,只想一腳踢開,怎麼讀得完啊。”
“跟我爸講也沒用,他只會說,別人都行,到了你這兒就不行,我看你就是沒努力,人待在學校,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明天把論文拿到我辦公室,我盯著你寫。”
“我導師什麼都告訴我爸,有個男生多和我說了幾次話,被他知道了,他就等不及地去做背調。全家人坐在一起,他突然來一通思想教育,說孩子不好下嫁的,將來吃不盡的虧,那個男生現在看了我都躲......”
絮絮地說,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平,也聽不出仇怨,像在說別人的事。
可吹進他的耳,都變了一顆顆打落在心上的石子,敲得生疼。
程江雪睡著了,連呼吸也漸漸變得綿長。
但周覆還坐在床邊沒。
看見把小臂翻出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了,想要替蓋好。
可當時怎麼就沒出手,不要走呢?
如果留在r大,跟著喜歡的導師,興許這時就還在讀博,人生會按照的意愿走,會有很多好日子在等。
床邊燈暈昏黃,一圈圈地在眼前旋開,將周覆罩在那團霧氣里,如同一粒被縛住的蠶繭。
像被搬上舞臺的,希臘悲劇神話里的一幕,周覆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掌心上,捧式卻已空。
他最終什麼也沒抓住,紋路懸在細微的浮塵里,進退都不是。
有些傷痕已經補不上,就像團伏在他腳邊的影子,再怎麼驅趕,也還是頑固地附著他,提醒他這三年的不在場。
周覆給拉上被子,又出了半天的神,才撐著膝蓋起。
他端牢碗,放緩了步子往外走,輕輕帶上門。
周覆踩著下了樓,把碗放回了食堂。
出來時,一陣夜風從窄門里灌進來,蠻橫地往上吹。
他走了幾步,站到了那棵濃蔭滿地的榆樹下。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程江雪屋子里的燈。
方方的,小小的一個黃塊,從玻璃里投出來,像一帕發黃的手巾。
哦豁,小伙伴們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https://.52shuku.net/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托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