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修回到府中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他獨自坐在那間地下石室里，對著滿墻的輿圖，靜默了許久。

昨夜的一切，早就在他的計劃中。

只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賜予他皇子的名姓，卻又不給他任何實質的冊封。

這無疑是在告訴他，他如今的份，還只是一枚懸而未決的棋子。

想局，想復仇，想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就必須展現出足夠的價值，讓他看到自己有能力為他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他的人生，從踏那頂青呢小轎開始，便再無退路。

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亦要踏著走過去。

只是……

腦海中，不控制地浮現出另一張臉。

他以為自己已經將那顆為而的心重新冰封，可為何，此刻想起，依舊會到一陣尖銳的窒息般的悶？

謝奕修以為他的夜探皇宮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這京城的夜里，藏了多雙眼睛。

幾乎就在他前腳踏出宮門的同時，後腳，消息便如暗夜里的蝙蝠，悄無聲息地飛了兩位皇子的府中。

二皇子謝文敘的書房。

謝文敘，正把玩著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

他生得與當今圣上最為相似，一雙瑞眼，眼角眉梢都帶著幾分不怒自威的貴氣。

“你說……李德全親自接了一個青衫文士進了養心殿？”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漫不經心的慵懶。

跪在地上的黑探子頭垂得更低：“回殿下，那人形頎長，氣質清冷，有眼線認出，與國子監那位新上任的謝夫子，有七八分相似。”

“謝奕修？”

謝文敘把玩玉佩的手指一頓，那雙瑞眼里，慵懶之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銳利的。

“呵，有意思。”

近來宮中一直有風聲，說父皇在尋找一位流落在外的皇子。

他本以為只是無稽之談，現在看來……

“去宗人府。”

謝文敘將玉佩往桌上輕輕一擲，發出一聲清脆的叩響。

“想辦法，給孤查一查十八、九年前的檔。尤其是……李貴人所出的那位，早夭的三皇子。”

“是！”

另一邊，大皇子謝衍的府中，氣氛則更為凝重。

謝衍多疑，為人謹慎，聽聞此事後立刻下令：“去，把那個謝奕修的底細，給孤查個底朝天！從他被謝欽收養開始，孤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一一毫，都不許落下！”

宗人府的檔案，核心部分早已被皇帝鎖死，但外圍的一些蛛馬跡，卻瞞不過有心人。

謝文敘的人很快便帶回了消息。

謝奕修被謝欽從葬崗撿回來的時間，與那位三皇子病故送出宮的時間，驚人地吻合！

“果然是他……”

謝文敘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剛剛芽的柳條，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的好父皇，真是給他找了個好弟弟啊。

一個藏在暗十八年，能忍人所不能忍，又能得裴守勤青眼的弟弟。

“孤倒要看看，你究竟是龍，是蛇！”

國子監，明倫堂。

午後的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學子們昏昏睡的哈欠聲。

裴輕窈支著下，百無聊賴地轉著手里的筆。

自從那晚和謝奕修徹底鬧掰之後，便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單獨授課的要求。

寧愿來國子監聽這枯燥乏味的大課，和一群書呆子在一起，也不想再單獨面對那座冰山。

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沒想到，自己換了個地方，還是遇見了他！

今天授課的人正好也是謝奕修！

而謝奕修再看見裴輕窈的時候，也是心頭一跳！

他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了！

只是這詫異只是一瞬間的！

他迅速收斂神，準備上課！

“謝夫子，學生有一事不明。”

一個怪氣的聲音傳來。

說話的是吏部尚書家的公子王瑞，平日里最是游手好閑，仗著家世在國子監橫著走，邊圍著一群同樣不學無的紈绔子弟。

此刻，他正斜靠在椅子上，用一種極其無禮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講臺上一襲玄、清冷如玉的謝奕修。

謝奕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聲音沒有毫波瀾：“講。”

“學生只是好奇，”王瑞夸張地笑了一聲。

“謝夫子前些天還是國子監的學生，并未參加科舉，亦無，究竟是憑何本事，能來任教？莫不是……就憑著一張臉，得了裴相的青睞？”

他這話一出，他邊的幾個紈绔立刻哄笑起來。

“哈哈哈，王兄此言有理啊！”

“就是，咱們國子監是什麼地方？豈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當夫子的？”

“仗著有裴相撐腰罷了，算什麼真本事！”

刺耳的議論聲和嘲笑聲在寬敞的課堂里回，而謝奕修的臉上，卻連一多余的表都沒有。

仿佛沒有聽到這些污言穢語，狹長的眸淬著寒水，只是靜靜地看著王瑞，看得他心里直發。

裴輕窈蹙了蹙眉。

雖不想再與謝奕修有任何瓜葛，但眼下這場景，著實是有些看不下去。

倒不是還念著什麼舊。

只是單純覺得，跟王瑞這群不學無的人比起來，謝奕修的學問和人品，當他們的老師簡直是綽綽有余，甚至可以說是抬舉了他們。

還有就是，這群人實在是太吵了！

吵得連打瞌睡的心都沒有了！

就在王瑞被謝奕修看得有些撐不住，準備再說幾句更難聽的話來找回場子時。

裴輕窈不輕不重地開口。

“王公子若是不想聽課，大可以出去，何必在此擾人清靜？”

滿堂瞬間一靜。

所有人的目，都齊刷刷地落在了正慢條斯理地撣著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塵的上。

杏眼桃腮，姿窈窕。

不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裴輕窈，又是誰？

王瑞也沒想到裴輕窈會突然出聲，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出一個曖昧的笑容。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裴大小姐。怎麼？這就心疼了？”

謝奕修的目扇了閃，也落在了裴輕窈的上。

心，也在那一瞬間，不控制地跳了一拍。

……是在維護他？

原來，心里還是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