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的人?”
輝子看了小胡一眼,囁嚅,不吭聲,像個啞,或者更像格障礙,有自閉癥。
輝子材高大壯實,一張長臉髒兮兮的,淌著汗,汗再和著灰塵土渣子從臉膛兩側流下來,順著脖子流,流到工作服領子上,領裡暴出的鎖骨和膛看起來結實、朗,肩膀很寬。這人黑發,濃眉大眼,顴骨下廓深重,皮銅發亮,看起來是典型南方兩廣人的相貌。
胡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看第二眼,然後又看了第三眼,仔細看對方微凹的一雙眼睛,還有深刻的雙眼皮……
小胡指揮著:“那,那,土豆擱那!”
“擱那邊冰櫃裡!……白菜都碼牆兒上,噯我說的是牆兒!……”
輝子讓他指使得團團轉,甩了一把汗,愣愣地直起腰,茫然地看著胡巖,轉走了。
胡巖盯著這人的後腰,結實拔的部和大,大聲嘟囔:“力氣還真不錯,就是腦子慢了點兒,說啥都聽不懂,慢半拍呢……”
羅強一直靠在門邊,一不像一尊門神塑像。他叼著煙,煙都快燒到,就一眨不眨審視新來的人。
他用眼神制止小狐貍多。
胡巖忿忿得,百無聊賴,手裡前後左右擺弄一只排球。小胡同志最近苦練排球,爭取上場機會。七班所有人都跟羅強一起上場打過沙排,還拿了監區聯賽冠軍,就胡巖個子最矮,沒機會打比賽,簡直委屈了。
胡巖仰脖一下一下地墊球,球砸在手腕上,這球讓他打呲了。
排球斜呲著飛了出去,勁兒還大,也是寸了,斜著就往輝子臉上飛過去!
“噯!你……”
胡巖了一聲。
羅強瞧見,下意識地後背從門框上彈開,手想擋。
輝子正滿頭大汗地搬一箱大土豆,倆手都占著,排球轉瞬直飛面門!
排球那玩意兒打足了氣是很的,照眼睛砸一下不是鬧著玩兒的,能砸腫半邊臉。只半秒鐘眨一下眼皮都不夠用的工夫,輝子單手托住塑料箱,另只手臂突然撤出橫著一甩力道像鞭子彈開砸向眼球的排球,“嘭”得的一聲,兩道微怒的懾人的眼神與幾乎泄氣的球一齊向胡巖的臉!
胡巖張愣神兒,沒反應過來。
羅強一步上前“啪”得拍飛襲向胡巖的球,把胡巖拽過來,實實擋在後,渾力道蓄勢待發。
那一大箱子土豆,估著得有五十斤重。
羅強角叼的煙都掉地上了,後腰繃得筆直,眼神明而尖銳……
寸頭黢黑的年輕人穩穩接住一箱土豆,搬進雜貨間,悶頭走出來,了眼皮上掛的汗,面無表,像一段木頭。
貨車緩緩開的時候,坐在副駕位的這人突然回頭,眼角掃過胡巖,冷冷地盯著羅強,就盯了那麼一眼,迅速扭開頭……
“靠……”
“還拿球砸我……”
“我又不故意的。”
小胡低聲嘟囔,沒吃過別人這麼狠的一招,有點兒傷面子。虧他剛才還覺著那小子長得不錯,材高大結實,帥的。
羅強斜瞇眼盯著絕塵而去的貨車,冷冷地說:“砸得好。”
胡巖:“誰砸得好?”
羅強胡嚕一把胡巖的腦瓢,角出表:“你那一下,砸得真好,利索。”
……
自從這一天起,每星期來三監區食堂送貨的人,還真變這個寸頭輝子。
這人穿著正兒八經的工作服,掛著公司牌,每一回來都是一臉煤土渣子,跟個黑炭頭似的。每次都準點,幹活兒很賣力,而且不吭聲,不理人。
自從這個輝子來送貨,羅強發現了,胡巖也每回都跑來食堂,站崗放哨,簡直就跟倆相好的約好了似的。
狐貍一往食堂跑,邵鈞也坐不住了,不樂意了,幹脆也三天兩頭往食堂跑,查崗,盯梢。
於是,三監區的食堂就變這麼一副景:
送貨的輝子滿頭大汗地進進出出,搬東西;
小胡同志圍著這人後屁轉悠,上下打量,問長問短;
邵三爺翹二郎坐在門邊的藤椅裡,警帽下斜瞇倆眼,盯著小胡的一舉一,手指頭一下一下地彈著腰間的警;
羅強系圍站在案板邊,繼續他的面,搟他的烙餅,順便有一搭無一搭的,欣賞大饅頭英俊的側臉……
胡巖有一回湊過頭,拎起輝子前的小牌子,仔細端詳。
“你李輝?”
對方悶悶地點頭,倆眼發直,目好像天生就不會拐彎兒的。
胡巖:“你不是本地人?我看你不像。”
輝子悶了半晌,說:“我老家廣西。”
胡巖:“那你跑北京來幹嘛,這大老遠的?你當地找不著活兒?”
輝子:“……”
胡巖撇:“噯,你會說幾句人話嗎?”
輝子冷冷地抬起眼皮,突然哼道:“你能說幾句人話嗎?”
胡巖:“……”
邵三爺在一旁忍不住撲哧一聲:“不說話能把丫的憋死。”
羅強一邊搟烙餅一邊樂:“小胡,給老子學個貓。”
胡巖讓一群人番取笑,忿忿不平地,嘟著,拎著一串葡萄跑了,回他的理發店上工,給人剃頭去了。
三監區胡總發型師的頭型很各,與眾不同。別人都是剃頭,帶著一層匝匝的青發茬子,就只有胡總因為職業需要,這人又臭發,偏不樂意跟別的犯人一樣,於是在前額那裡留長了兩寸頭發,拿發膠抓了抓,弄出個酷的造型。
監獄最近兩年也出臺了新規定,講究人權的,犯人獄時不必抱頭蹲下,不再明令止同,甚至還允許犯人染頭發。
新監規橫空出世,隔壁子監區立刻嘩啦啦染一群五六野鴨子似的,好幾對兒相好的犯在場上開始公然的手拉手。男監區這邊也有幾個小年輕的染黃茬。咱們胡總這回又獨樹一幟,自己給自己捯飭亮紫,跑出去的時候,頭發在下紫瑩瑩地發。
輝子從帽簷下甩出兩道鬱莫測的眼神,烏黑卷曲的睫上掛著汗。
胡巖一邊走一邊喂自己吃葡萄,走路的時候,後頗有韻味地扭著。
輝子視線不由自主追隨著胡巖頭上那一撮紫,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第二眼……
胡巖在他的小理發店裡給個犯人剃頭,抬頭看大鏡子,一眼瞧見直不愣登站在門檻上的大高個兒,木樁似的。
胡巖回頭:“呦,你咋來了?”
輝子邁進來,眼珠打量一圈兒:“你的店?”
胡巖甩出一枚得意的小眼神,示意門口的招牌:清河三監區靚麗魅影發型屋。
還他媽發型屋呢……輝子瞟一眼那招牌,角略帶嘲弄:“那,你給我理一個。”
那天輝子還真坐到胡巖面前了,值班看店的管教一看這人是食堂送貨的那位,也沒攔他。
胡巖說:“你臉忒髒,我沒法下手,我給你洗洗,刮個臉。”
輝子冷冷的:“嗯。”
胡巖又說:“我給犯人剃頭是掙公分的,我給你剃頭刮臉,掙啥呢?你讓我白幹啊?”
輝子:“……你吃葡萄?冷藏車裡還兩箱玫瑰香,給你。”
胡巖給這人頭發打上泡沫,極其練專業的手法,指尖不輕不重,得這人舒服得向後仰過去,脖頸上的結緩緩抖……
胡巖二指著刀片,湊近對方的臉,湊得很近,一不茍。這個人洗幹淨臉,跟髒著覺完全都不一樣,臉型瘦長,鼻梁直,眼睛微凹,眼神淡漠。
輝子半瞇著眼,脖頸上最脆弱的要害完全暴出來,在胡巖的刀片下。
他從睫兒出的亮端詳胡巖一不茍很認真的面孔。胡巖皮比較細,白,這種質的人,臉上痦子多,近看全暴了。輝子就一顆一顆地數,小胡同志臉上,腦門上,眼角,鼻尖,角,一共有幾顆小黑痦子。
胡巖這回不是用剃的,正經剪了一個他最拿手的發型,鏡子裡現出一張細瘦俊臉,線條流暢,兩鬢修得薄如刀削。
“滿意?”胡巖角翹出弧度。
輝子點點頭,不說話,直勾勾地盯著鏡子裡的人……
胡巖順手拉起對方一只手,輕輕挲對方的手指關節,作出那麼幾分若有若無的挑逗意味,薄薄的清秀的眼皮勾出月牙樣的眼睛,隨口道:“我給你磨個指甲。”
……
當晚,澡堂子裡,二大隊一夥人洗完澡剛出去,一大隊五六七八班的崽子們呼嚕呼嚕地湧進來。十五分鐘的戰鬥澡,沒時間閑晃,一個個兒飛快拖鞋服,十五秒迅速,速度都練出來了。
羅強沉著臉混在人群裡,目警惕地掃過一張張臉,一個個肩而過的人。
收垃圾的工種讓他攬下了,每天盯著垃圾站的靜兒,如今食堂後門又來了這麼個陌生可疑的輝子,每周出監區,羅強能不起疑?
一切蛛馬跡都在悄悄地預示,清河監獄裡可能要出大子,比上一回譚龍策劃炸監更嚴重的沖突正在醞釀,而且幕後有人。
羅強用眼神示意順子,順子會意,趁值班管教不注意,蹲下假裝腳丫子,手往窗邊暖氣管子下邊一……
順子到東西,張開掌心,給羅強看。
羅強一瞅,小刀片,鐵釘子,改錐……都是利用做工機會從廠房順出來的。這麼多家夥事兒,顯然不是一天兩天能湊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