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馬小川勾肩搭背,上辦公樓底下的飯館吃大餛飩去了,倆人一路湊著頭,聊當天排球比賽裡的笑料,有說有笑,顯得特近乎。
夜裡,監視裡,邵鈞一眨不眨地窺羅強,看著羅強在被窩裡輾轉,睡不著覺,半側半趴在床上,自個兒用狂蹭床板,消火……
倆人冷戰半年多,羅強也沒去找別人搞。
事實上,羅強坐牢五六年了,這人就沒跟第二個人搞過。
邵鈞撅著,通紅的兔子眼兒瞪著屏幕,覺著還不解氣,出一手指頭,去電腦屏幕,視頻裡羅強抖起伏的形,狠狠地這個混球……
之後兩天,三監區再一次上野外勞的任務,各隊隊長管教領著手下的犯人,扛著梯子各種勞工,到果園菜地裡采摘收割。
夏末初秋是各種農副產品上市的季節,瓜果蔬菜了就要趕摘,怕爛,怕壞。路邊停著大卡車,摘下來的大蘋果碼在塑料箱裡,大紅棗子一麻袋一麻袋地扛過來,直接裝車運出村兒去。
邵鈞開過來一輛輕型卡車,掀開後車廂擋板,招呼人往車上甩一麻袋一麻袋的大南瓜,裝滿大半個車廂。
他的視線穿過眼前茂的枝葉,拐著彎兒的,找他心裡惦記的那個混球。
羅強來回一趟趟地扛大麻袋,囚服後心洇出汗,前額曬得黢黑,一聲不吭地幹活兒,特別賣力。小馬警負責統計工分,說羅老二這人最近半年,勞都特積極,別人幹一份,他幹雙份,別人要是幹雙份,這人就能一天幹四份出來,不要命似的。羅強現在是犯人食堂管事兒負責的主廚,還兼著菜園子一攤事兒,每回野外勞還都參加。中午,監區管教把飯送到果園裡,羅強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順手拿了一個大饅頭,咬在裡叼著,轉回去幹活兒……
馬小川隨口跟邵鈞說,羅強最近兩年攢的工分,夠給他報減刑了。籃球聯賽和排球賽裡都表現優異,這些都能加表現分。雖說涉/黑犯人檢察院卡得嚴,不容易批下來,咱們還是給他報上去試試。
三監區誰都知道,羅強這回卷進大案,剛領到無期判決書,這人現在背的可不是十五年,這人是無期犯。
隔壁二大隊幾個人,蹲在果園樹坑裡,悄悄出煙來。
那幾個人,大虎,梁子,都是二大隊出了名的刺兒頭,每回勞耍,找涼地兒歇著。
大虎瞅著羅強的背影,咬煙頭嘟囔:“以前也沒見羅老二這麼積極,這麼玩兒命,這回真搞無期了,他倒急了?”
梁子不屑道:“,這會兒再急還有屁用?咱們這還剩十年八年的,都有個盼頭,減減刑都能混出去。這家夥還剩三十年,他這後半輩子還能混得出去?算是折在這牢裡了,傻了吧!”
邵鈞一耳朵聽見了,在帽簷下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心裡難,拔走開……
邵鈞憋很久了,憋著也想知道,羅強這人腦子裡,心裡,究竟在想啥呢?
他如果不開口問,那混球就永遠、永遠都不會坦白,三十年到老、到死,都不會說!
羅強扛著木頭梯子,往樹林裡走,邵鈞悄悄跟上去,皮靴靴底在遍布枯枝落葉的田地裡出輕微的咯吱聲。
羅強一直走,走到小樹林最深,沒放下梯子,也沒回頭,輕哼一聲:“還跟著呢?不累啊?”
邵鈞在羅強後一咬牙,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猛地出警,照著羅強後腰上去,狠狠在這渾玩意兒屁上給了一子……
梯子早扔一邊了,羅強回手肘抵住警,邵鈞順勢用警將人抵在樹幹上,手銬銬住羅強一條腕子。
羅強低聲哼道:“幹啥啊……”
倆人著,僵持著,較著勁,鼻尖頂著鼻尖,眼神慢慢就不對了,呼吸都開始。
多天都沒過,倆人現在這狀態,只要一把,甚至互相瞅一眼,都能看了。羅強突然反手一擰,暴地把人摟進懷裡,攥住不放,呼吸急促。饅頭每一回發火較勁那倔頭倔腦的樣兒,讓他心都化了……
小樹林裡一陣淩的。
羅強手勁兒很大,鉗著人,聲音卻下來,竟然帶出幾分膩歪耍賴的意味:“饅頭,昨兒說打贏了球,饒了我了。”
這人啥時候跟人求過饒,服過?
邵鈞掙吧了幾下,讓羅強在他頸窩裡蹭著,著,罵道:“甭想,我饒不了你。”
羅強啃他後脖子,哼哼著:“你想咋樣?”
邵鈞:“你說呢?”
羅強:“老子想你……”
邵鈞:“滾。”
羅強眼底發黑:“昨兒打球,你穿那大花衩,特俊,好看,老子還想看你穿一個……”
邵鈞心裡難,委屈,忍無可忍,一肘抵住羅強的肋骨,眼神突然尖銳:“羅強,你瞞了我多事兒?你還打算蒙我蒙多久?”
羅強眼角畔的笑容在那一剎那定格,眼底的興如風卷殘雲。
“三十年,忒麼的後半輩子,你他媽還笑得出來……”邵鈞氣得,張口罵道:“你媽的,我好看?我好看你個/!你三爺爺腦門上寫著‘呆’還是寫著‘傻’?”
“羅強!!!……你就瞞我,你瞞我,你還瞞著我,我不問你,你就永遠不說,你拿我當傻子,我忒麼在你眼裡就是個大傻子!”
邵鈞兩眼發紅,極力忍,脖頸上青筋跳。
羅強兩只手漸漸松下來,靠著樹幹,黢黑的眼珠,深不見底……
倆人怔怔地看著,四周安靜得就好像倆人一起墮另一個時空,整個人失重了……
那天,邵鈞開著小卡車,從車窗探出頭,匆匆打了個招呼:“川子,這車我跟著出去,我晚上熄燈前回來!”
邵三爺開著車從鄉間公路呼嘯而過,載著一車大南瓜。誰都沒瞧出來,後廂堆積山的麻袋裡,其中一個固呦固呦的大麻袋,裡面裝的就不是南瓜。
邵鈞一路闖燈,開進縣城,開往他的租房。
他直接把卡車停在小區外的路邊,也不管這一車南瓜會不會讓人哄搶一空。
邵鈞一只手鉗著羅強,半架半拖著這個人,往他住的地方拖。羅強上罩了件外套,遮掩住兩手,兩只手讓手銬銬牢著。兩人都極力回避對方的目,心暗湧,仿佛知道一切只是暴風驟雨來臨的前奏。
邵鈞撥弄鑰匙開門時顛三倒四,手指捅,門開了,他狠狠一把,將羅強推進房間!
外套掉在地上,羅強雙手銬著,趔趄了一下,隨即被邵鈞薅住脖領子。邵鈞的眼神極端憤怒而委屈。
邵鈞質問:“這沒外人,就咱倆,你說,我聽著,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嗎?”
羅強極其冷靜,面無表:“……你都知道了,還讓老子說什麼。”
邵鈞難以置信地瞪著人,眼底慢慢積聚了霧氣。
他猛地指著自己的腦門,用手指著,一字一句:“就這兒,羅強你看著我,看著我,就是這兒。”
“這一槍,你耗了十六年都沒開,十六年,你他媽的這回終於開槍了!你自首,你認罪,你就等於一槍把我崩了,羅強你真狠,你就這麼把我崩了!”
羅強:“……”
羅強眼底深深刺痛了一下……
羅強這是頭一回來邵鈞租住的房子。
小縣城裡一室一廳的居民戶,一個月租金不到兩千塊錢。樓裡住戶基本都是郊區農民,土地讓政府征了占了,作為補償分的房子。邵鈞租這兒純粹為了找個方便地兒睡覺,不用經常回城裡的家。屋裡的風貌顯示著一個單男人的各種生活習。廚房灶是冷的,臥室被子不疊,沙發上,茶幾上,地上,甚至電視機上,到堆著髒服和零碎。
邵鈞一把將床上的被子掀走,用蠻力推著搡著把羅強摁倒在床上,口疊著口。他將羅強兩手摁過頭頂,銬在床欄桿上。
羅強狠命掙了幾下,面鐵青,於是忿忿扭過臉去,不說話。
即便到了這步田地,讓邵鈞到眼眉前,他羅老二仍然是羅老二。即使是面對饅頭,即使當年所做的一切大白於天下,羅強也不是那種會痛哭流涕卑躬屈膝對著一個人指天畫地懺悔求饒的人,他就永遠不是那種人。
邵鈞看著羅強這副死寧的樣子,心口絞痛無以複加:“羅強,你就是個王八蛋!你自私,你混帳,你還不認錯,你永遠都是這樣兒!”
羅強把倔強地抿一條線,半晌,哼道:“恨我?出門去買把刀,往我上捅,可勁兒捅,老子欠你的,絕對不還手。”
邵鈞扯著羅強的脖子搖晃,拼命地搖晃,快要瘋了:“我捅你,我忒麼的舍得捅你傷你!!!”
“老二,你別他媽再給我裝,你別告訴我你當初自首代不是為了我!你別告訴我你在專案組面前死扛了半個月他們打你欺負你折騰你你都沒開口你那時候回來不是為了再見我一面!你別告訴我你沒對我用過真心!你別告訴我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你他媽的也舍不得我你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啊!!!!!!!!!!!!”
羅強眼底深深地一慟,臉上覆的那層堅的偽裝驟然皸裂,無聲無息地融化,在邵鈞面前支離破碎。
苦苦支撐這麼久,邵鈞如今得知真相,他能怎麼想,他真能拿把刀把羅強捅了嗎?羅強竟然沒判死刑,這人沒有上刑場,對邵鈞來說,反而有一種筋疲力盡痛不生之後失而複得的解。最痛不過是那三個月不知生死的煎熬,心都了,再沒有比那時更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