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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034章 秦吏(大結局)

但眾人卻干得很來勁,勞積極極高,有車馬過境,也不驚慌,甚至端了碗水來田埂上觀,詢問喜他們是從何回來的,面容從容不懼——這在世里是不可能的,說明關中秩序已安。

喜讓人停下了車馬,討一碗水喝,這位上林的農夫自來,開始吹噓起自己伍參加定魏滅楚之戰的種種,為家里多掙了一些田畝。

“而且夏公說話算數,該賞多是多,哪怕現的田不夠,也可在關中園囿里開新田,不會像先帝那樣,最終騙了吾等,將子弟打發到邊塞去。”

喜頷首,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租子。

農夫出了一個手指頭:“五一!聽說來年還會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驚訝,他先前聽聞,黑夫將關中租子定為五一,相較于秦始皇帝時的泰半之租已是極低,沒想到重新一統天下后,還真就要變十一了……

這是什麼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時有句話:“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

黑夫這是在朝三代看齊麼?他是真的鐵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問了問賦怎麼個收法,聽聞孩口錢較以往減半,府鼓勵生育。如此低的租賦,更有吏以農家最好的技教之,這恐怕就是農夫們如此積極耕作,話語里多是擁護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點了點頭:“輕徭薄賦,黔首是樂。”

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兌現的夢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當他們穿過長安鄉,抵達灞橋時,發現在商賈往來不息的木橋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還有新做出的測繪工,站在水邊測量爭論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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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解了迷:“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橋。”

灞橋一直是木橋,夏秋容易被沖毀,所以在府的提議下,決定造一座前無古人的石橋,橫灞水,讓它能長期固定,使兩邊通往來無阻。

而工匠們要運用的,自然是來自阿房宮,主要由墨家弟子組的“工學”博士的最新果,關于墨子力學三定律,關于建筑保持平衡穩定的……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橋還是更加大膽的拱橋,尚有爭議。

至于修筑石橋所需的材料和錢帛?

工匠們理所當然地說道:“用筑驪山陵剩下的邊角料啊,那兒堆積如山,都足夠將關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橋了!”

“若是當年秦始皇帝時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這方面,就好了。”

對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藝卓越的工匠,都已經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們親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宮甬道里,他們很多是歷代單傳,手藝很可能就此湮滅……

“若是他們能活到黑夫掌權的時代,就好了。”

對黑夫所作所為,早在問那句話前,通過親耳聽,親眼看,喜其實早已明了。

而現在,更是越來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個沒有解開的結……

過了渭橋,已經能約約,看到東方驪山高大的影,再繞過松柏依依的驪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遠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啞著嗓子道:

“臣,回來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運,與這個時代,與始皇帝在位時間是相始終的。

雖遭謫貶,可當喜在西域的茲城,從東方來客那兒,證實始皇帝死訊時,卻痛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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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不過氣,然后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后是黃膽水,將士卒們都嚇呆了。

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將江山留給了他們,結果一個胡作非為,另一個則轉頭賣了社稷,而世間為他的死而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蘇、黑夫外,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趕跑的喜。

哪怕從前父母逝世,喜都沒哭得這麼傷心過。

不只是為人臣對君主的哀悼,更是對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錯了……”

而喜也有種預,隨著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沒了蓋子,定會不寧。

好在,另一位鐵腕人橫空出世,將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來。

時至今日,當喜擺在始皇帝陵腳下時,更能深刻拜到,始皇帝,的確已赴黃泉,從來沒安分過的皇帝,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地宮里,對地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長生不老。

帝王將相,不論功績多高,權勢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踟躕。

喜不由有些傷:“人生不滿百,哪怕偉大如始皇帝,也難逃此數。”

連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這世上,有什麼是能夠長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里,與黑夫的后半段對話。

“制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會輕易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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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制度,從兄終弟及,變為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為民為神主。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系天下,后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制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盡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制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里,時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時間來索,最終由始皇帝落,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這個制度關鍵之,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于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將我說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后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棟梁換了個遍,后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只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筑,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筑,政治制度的傳遞不能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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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華,諸子百家的余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詡,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強辯,非要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紀,以權謀私,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恥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只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

“從與喜君相遇到現在,黑夫敢說,自己的所有行徑,無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還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可能會被說秦賊,被‘忠臣’們暗暗謾罵,口誅筆伐的人。”

“他卻會改善秦制,建立一個,能讓‘秦吏’,不,嚴格來說,是法吏源源不斷的制度!”

“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種理想,一種從商鞅時代,延續下來的理想。

它能讓手中有劍者不敢造次。

它能讓權貴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讓卑微的士,也通過軍公爵,擁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階級固化。

它讓妄圖分裂祖國的暴徒,難以得逞。

“可它已經被破壞了。”

黑夫不吝承認這點。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還有那些所謂的‘英雄豪杰’,給了它最沉重的一擊。”

“重建,談何容易?我得從頭開始,從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開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個,能像商君那樣,帶給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終有一死,而寫有律令的竹簡紙書,也終究會腐朽。但我希,改善后的秦制,這律令背后的神,卻能傳承下去!延綿后世千年!”

“能延續多久呢?”喜反問。

當時,黑夫指著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能活,一棵松樹的壽命罷?”

想起那些對話,老邁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風拂了他頭上的幘巾。

哪怕是頹然西謫時,喜也堅持地對嘲笑他的人說道:“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余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

現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許真的來了。

雖然這所謂的新秦,仍有許多不足:員隊伍有很大缺口,關東尤其缺干吏,地方勢力虎視眈眈,希篡奪勝利果實。律法也不夠完善,一些地方過于輕,一些地方又過于重。腐化的種子已在再一統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殺人者本該伏法卻依舊逍遙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來防惡杜患的麼?”

他們是迅捷的貍貓,捕捉那群流竄的碩鼠。

也是看家的犬,對著索的賊徒放聲狂吠。

是統治者去黑惡,讓天空再度變得潔白的抹布。

沒錯,是工

但也永遠不能缺席!

對這場訊獄,喜心里,已經有審判結果了。

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而看他怎麼做!

“去稟報攝政,喜愿為史大夫。”

“在去黃泉見始皇帝,見諸多同僚袍澤前,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這天下,為秦制的延續,做最后一點事!”

……

喜的旅程,仍未結束,他繞過了高聳的秦始皇帝陵,來到了陵寢的東邊,這兒的地下,是哪怕兩千年后,也仍被譽為奇觀的兵馬俑。

大多數兵馬俑,早在胡亥掌權之時,便已填土封閉,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齊,排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軍陣,真像是秦始皇當年統率的一支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軍。

不過,倒是有兩,是還能俯瞰的,原來近日,夏公讓人將那些被胡亥殘殺的宮、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開了兩個俑坑,作為替代,也權當是天下再一統一周年的慶祝,獻給始皇帝的最后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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