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眼前這片廣闊的農田,是由一道道細細長條組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他站在田邊,沿著畝邊緣排水用的小畛,輕輕邁出了左腳,接著是右腳,一左一右下來,就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當于后世的1.38米。
這樣一來,剛好走完一畝地塊的寬度。
所以每畝寬1步,長240步。因為秦國自從商鞅變法后,就開始實行大畝制度。和燕國、楚國、齊國的100步小畝,以及魏國的200步中畝都不一樣。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變法時的秦國地廣人稀,要讓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種糧外。大概也因為,秦國開始廣泛使用牛耕,哪怕沒牛的人家,也能從府借牛耕作。而一頭牛悶頭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氣一次,至于人,拉著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這一百畝屬于黑夫的地,就顯得格外大。
黑夫震驚完以后,蹲下來用樹枝算了筆賬:后世的一市畝為666.67平米,而秦國的一大畝約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些。但折算起來,一百大畝就是四萬多平米……
“這麼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國,我已經是個小地主了吧。”
黑夫頓時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農民,自耕農有十來畝地是正常的,窮一點的,甚至只有幾畝。
但是別開心得太早,這些地雖然分給黑夫種,但它們依然是歸屬國家的。漢朝的董仲舒無無據地腦補說秦國“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然而黑夫回到秦國,卻從未見過任何一樁買賣土地的易,更別說契約,后世發掘出的秦簡,也本找不到類似的東西。
在秦國,土地是決不能買賣的!畢竟,只有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軍功授爵,這兩個秦國的立國之基才能維持下去,至在秦始皇一統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實田”之前是這樣的,農民有土地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
這麼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國還真像的。
而且別以為田地大,收就多。恰恰相反,在這時代,正因為耕地收太,若不分配這麼多土地,是絕對養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壟上休息時,順便問衷道:“去年我們家秋收時,一畝大概有多收?”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會后,他傷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著眼前這片土地,眼中滿是憧憬和期待,為農夫,哪有不土地的?
“粟的話,2石吧,稻更多點,畝產3石。南郡的土地卑,比不了關中,我在服戍役時,聽關中來的兵卒說,在那里,粟米的畝產可以翻兩到三倍呢!”衷作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收,心里都得有個數。
這里的“石”,指的是積,而非重量,畢竟這年頭哪有功夫做的稱量。農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積的斗、升里放,咸分發到各郡縣的“商鞅方升”,就是這時代的標準量,俗話說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禾租時也是如此。
黑夫來這時代這麼久了,手提肩扛了無數次米谷,心里也大約有個數。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說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畝產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畝產70多市斤。
這是個什麼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農村,也是識五谷的,知道現代的雜水稻田,一畝地多的能產近2000市斤!小米的話,大面積種植,一畝也能產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說,這時代的糧食畝產量,大概只有21世紀的幾十分之一。
生產力,前世在課本上只是一個干的詞,此刻顯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飽肚子,畝產不能提升的況下,只能擴大種植面積,也難怪此時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麼大。
所以黑夫特別能理解這時代的農稼艱難,沒有機械化的幫助,每個農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農忙的時節,必須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將這麼多的土地耕耘下來。
秦國的農民,在府委任的田指導下,已經離了漫天撒種刀耕火種的階段,開始耕細作。《倉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農民,說撒種子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麥每畝一斗,黍子、豆每畝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產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國的“畝產1.5石”高了一點,加上租、賦又重,頂多求個半不飽。
畢竟這年頭沒有化農藥,帶來的不是生態,而是低產。農是木、石、骨、銅、鐵各種材料混用,耕作技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只能用水利強行提升,有鄭國渠的關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了秦國最大的糧倉,支持著秦王發一場又一場戰爭。
如今黑夫一個人分到百畝土地,雖然乍一看的,可仔細一想,他便一點耕種的都沒了。
“伯兄……就按你說的,這地,還是找人來種罷。”黑夫一想到這麼多農活,就頭皮發麻。
衷點了點頭,說道:“此事不急,這兩個月我在鄉中問問,可有庸耕者愿來耕作。”
雖然實行授田制,但秦國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土地,總有一些游者、犯過罪的人被沒收了田地。因為秦律對待土地的觀念,就是不允許占著茅坑不拉屎,你種地不積極?好啊,別種了,收歸國有,分給別人種去!
最典型的就是東門豹家,因為他父親醉酒溺死,算違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縣城附近可沒空地給他種,東門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謀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為人做庸耕佃農,隨時可能淪為仆役。
大哥又指著田地的邊緣道:“今日喊你來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約點人手,先將田埒(liè)建起來。”
黑夫的地雖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堆,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著封,建立了四道土垣,這就是埒,用來標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點田地的時候,正好后有幾人經過,其中一個頭扎椎髻,戴著木冠,像個高瘦老農的人背著手,遠遠看著他們道:“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麼?”
此人正是夕里里正,帶著幾個隸臣下地干活,衷和黑夫只好起朝他拱手。
“見過里正。”
里正卻面不善地說道:“衷,黑夫,汝等在這封土邊上轉悠作甚?律令上寫了,若是破壞了封土,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都算‘盜徙封’,要被判耐刑。假如汝等敢鏟掉它們,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擴充幾步,那就是‘盜田’了,罰更重!哼,休怪老夫沒有提醒過汝等!”
哪有第一句話就將人當賊的,黑夫心中頓生不快。
這里正與自家的仇怨,源于八年前,里正的兒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來做妾。但葵卻一心想嫁給大哥,最后在他們長姑姑的花言巧語……不對,是好言相勸下,葵家也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那以后,里正一家就開始頻頻刁難衷兄弟幾人:春耕時借牛,只分給最羸弱的老牛,借鐵農,也盡給破破爛爛的。
這也是黑夫得錢后,第一件事就是讓大哥買全套鐵農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臉。
黑夫還想到,自己在大過年時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從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卻只是作揖笑道:“多謝里正提醒,吾等絕不會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問問里正。”
衷說道:“我繼承了亡父的公士爵,里中每年都會分一個庶子(仆役)來幫忙耕作,可去年卻沒有。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個人可照顧不過來百畝土地,里正,今年總該分一個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卻依然板著臉:“公士又怎樣,公士很了不起?老夫還是上造呢!庶子有限,里中有爵者卻有七八戶,哪分得過來?按照律令,庶子要優先分給有職者,而后再按戶籍編號一家家分配,遲早會到你家的,好好等著罷!”
說著他冷笑了一下,便要離開。
這時候黑夫終于有點忍不住了,大聲問道:“敢問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優先分到我家來了?”
“做,就憑你?”
里正轉過,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輕蔑地說道:“你家在楚時,乃是隸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為我家服役。了秦后,才僥幸得了公士,如今還想做吏?再折騰幾代人吧!”
說著便仰著頭,帶著隸臣走了。
這里正一家在楚國統治時,乃是這片地區的一個小氏族,人丁興旺。秦以后,也被推為里正,他打心里,是瞧不起衷、黑夫這些世代貧民的。
“芝麻大個小里正,就目中無人,還敢私下用小手段報復我家,呸。”
里正走遠了,黑夫覺就像吃了只蒼蠅似的,這幾天的好心都被破壞了。不過想想也是,后世的村長、村支書,不也有許多如此麼?貪贓枉法,相互勾連,儼然地方一霸。
“畢竟是啊,黑夫,家里就指你為吏了,或能讓他收斂收斂。”衷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家里生活愈發艱難,跟里正打擊報復也不無關系,他們卻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與斗,哪個時代都一樣。
黑夫卻看著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著罷,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家連里正都做不!”
……
PS:本章數據來自《秦漢糧食畝產量考辨》,因為所用記錄主要是漢代的,所以稍有削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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