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對麵的空位坐下，並未因的問題而顯得作遲滯，但也沒有回答。

「數學難道不是你的夢想嗎？」繼續問。

「我想想。」老林聲音輕緩，像終於明白在問什麼，「你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因為失去你這件事，而放棄數學？」

「是的。」

「為什麼不理解？」

「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天才，應該可以理智地衡量得失，做出正確的決定。」

老林仍舊顯得很輕鬆，「什麼樣的決定纔是正確的？」

在心深，林朝夕不知如何回答。但知道老林會這麼反問，所以也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回答：「我認為對你來說，正確的選擇就是繼續攻讀數學，摒棄悲傷，尋找自然真理，為人類謀福祉。」

窗外是紛紛揚揚的大雪。也就這會兒看病的功夫，原先還灰的水泥地麵已經完全變白。

過了一會兒，老林忽然了。他在自己懷裡索什麼，片刻後，他從夾克裡層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

林朝夕低頭，僵住了。

那是老門衛去世前留給老林的信。信封褶皺，老林像很長一時間都把它隨帶著。

這時，老林抖了抖信封，忽然笑了：「別怕。」

——

信封薄而脆弱，林朝夕捧著它，仍不敢拆開。

老林緩緩開口：「其實我沒去國，是因為對我來說，一切發生的太巧合了。雖然聽上去很像在推卸責任，但我接到那個電話之前，我確實不知道你馬上要出生了。」

「我那時候遇到了學論文抄襲的指責，我太專註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樣也因為論文抄襲的事，我在校的學習環境很惡劣，所以一直混在隔壁三味大學，並不知道你媽媽已經懷孕了。」

「我之前說過，是個非常特別的姑娘。把個人獨立和意誌自由放在第一位，可能我們都無法理解，但我們必須尊重的想法。所以直到你出生前，我才接到電話，電話是打到宿舍裡，你母親找我，讓我來這個醫院一趟。」

老林敘述很有條理，語氣也非常平靜，但其實林朝夕能聽出來，他仍沒有完全從那件事裡走出來。

「然後呢？」問。

「然後我沒有及時趕到。」

林朝夕搖了搖頭，不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老林的視線落在手裡那封信上。

在老林鼓勵下，終於出信紙。

字是很標準的小楷，在輸室亮的白熾燈下，林朝夕看到了稱呼之下的第一行字

——兆生同學，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拉住你，你是不是會擁有非常幸福滿的一生。

「接到你媽媽的電話後，就往醫院趕。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像這樣的姑娘，當說讓我去一下醫院，肯定是非常需要我的時候。」

老林繼續說：「2月份還很冷，我從宿捨出來，穿過學校主幹道，經過傳達室，我發現，我的老師站在那。」

「他在那裡幹什麼？」林朝夕悚然。

「他看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林朝夕心中默唸了「馮德明」三個字。

兩個世界的不同之，一封錄取通知書，一封來自paule教授的詢問信。

那瞬間，林朝夕覺得渾泛起皮疙瘩，一個從未有過的猜測在腦海中浮現。甚至不敢聽老林再說下去，而是低頭看向手裡的信紙。

——早些年的我是不懂的。

我自詡比你多吃幾袋鹽，又是大學門房，見識肯定長於你。所以對你當年的做法，我是全然不理解的。

比方說我認為，既然馮教授住你，說要和你談談，你就該留下來，這是你難得的機會。

林朝夕無法理解：「他要和你談什麼呢？」

「我的老師不想讓我出國，我後來才意識到，我們最早的分歧來源，就是我告訴他，我申請了chu。」

林朝夕無法理解，低頭繼續看信。

——後來得知你放棄留學機會，我非常痛心。

在你出現在門口前，我見馮教授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留了他一會兒。我那時不知你們師徒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如果知道你們有那麼深的學糾紛，我一定不會讓他看到那封信。

林朝夕心頭劇震，聲音都抖：「馮教授造你論文剽竊，還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去思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老林微微前傾，有些認真，「小林同學你看，這件事其實是我的選擇問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問題。」

「這怎麼可能是你的選擇問題？！」

林朝夕聽到自己激越的聲音在輸室裡響起，在很遠看電視的病人向他們這裡投來一瞥，隨後又沉浸在電視劇中。

「是，是張大爺拉住了我，讓我進傳達室和老師談談。但走進那間屋子的人是我，沒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老林的語音越平和，林朝夕就越無法接他這麼說，到自己快哭了。

「我進去後，看到我的錄取信就在桌上，我們就這封信談了談。我的老師希我留下來繼續做他的學生，他會撤銷剽竊指控，給我很好的學環境，甚至會在我未來的學事業上幫助我。我拒絕了。」

老林沒有說任何關於馮教授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他隻是敘述，不摻雜私人。

「但就因為我選擇轉進傳達室，我到醫院已經遲了。你媽媽告訴了我兩件事：第一、已經懷孕8個月；第二、因為我剛才沒到，所以做了引產手，孩子是我的，不過現在已經沒了。」

老林終於有些年意氣：「我問為什麼不等等我，告訴我，計算過我從宿舍衝到醫院要花多時間，我到達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最大區間值，以為我不會來了。」

一滴明藥水從藥瓶落下，林朝夕心頭劇震。

好像在某時某刻，老林也曾經那麼計算過裴之回家的時間，卻從不知道，這「最大區間」背後意味著什麼。

剛才20多歲老林在醫院狂奔的畫麵再次浮現，甚至到整個空間再度變得灰而明，在對麵並不存在病床的地方，淺藍遮簾輕輕飄。

很想說什麼，但頭哽咽，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8個月，如果生下來，完全可以存活。因為我一個微不足道的轉，我的孩子失去了活下來的機會。」老林像陷漫長的回憶，但目卻非常清醒。

「當時我非常痛苦，既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做，不肯給我一點機會。又很清楚知道，這件事不怪，是我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上，做錯了。」

「但是你不知道啊。」

「小林同學。」老林突然笑著看，「大部分人在做人生的重要選擇前，都不會清楚知道它究竟有多重要，這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你為什麼不等我？

——你來晚了。

好像有很細碎的對話聲，在完全消音的空間裡響起。

25歲的老林拿著他的錄取通知書，不知所措地離開病房，他衝到護士站，抓住醫生，卻得到瞭如出一轍的殘酷答案。

——是個孩，引產的話，生下來就是死胎。

——產婦有生命危險，引產流程合法，你去哪裡投訴都沒用。

——是，孩子沒救了。

「但我還活著。」林朝夕用力了把眼淚，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終於想到了最關鍵，「你沒有懷疑過嗎？」

「我懷疑過。不過對那時候的我來講，我設想我的兒還活著的可能，隻是為了讓自己好一點。」

老林繼續說了下去，「我首先去查了引產的過程，它很殘酷，會直接把利凡諾羊腔注，殺死胎兒。然後再用藥引發產婦宮，過程和正常生產一樣。」

林朝夕看到老林出手，輕輕點著額頭的位置，令一陣骨悚然。

「其實媽媽是正常生下了我，然後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是不知道的。」老林很冷靜地說，「我隻是查到，正常產婦從注利凡諾到通過藥引發宮，需要一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會比一席談話的時間更長一點，如果特地去醫院引產，或許不會那麼快生下被注死亡的嬰兒。」

老林說：「我找談過，給我的理由和醫生安告訴我的理由如出一轍。那個年代的小醫院，乾慣了這些事，很擅長抹平所有證據。很明確表示想擁有獨立的人生，不想要丈夫和孩子拖累的生活。但我卻想知道，為什麼懷你到8個月，又突然在8個月的時候選擇引產。」

雪越來越大，窗上蒙著厚重的水汽，寒冬至此終於顯示出威力。

「為什麼？」

「的室友告訴我，那之前父母從老家過來。還有另外一件我從不知道的事，你媽媽第一次懷孕暈倒，是在馮教授的課上，他送來的這家醫院。」

林朝夕猛地抬頭：「媽媽懷孕被發現了，被強行帶去引產，馮教授知道？」

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們相認時，老林會忍不住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師。他忍了那麼多年的孤獨，那麼多年了，他太想知道答案，從沒人告訴他答案。

「我不知道。小林同學你看，我當年得到的線索就是這些。從醫療證據上來說，你因為我沒及時趕到診室，已經死了。但我對我來說……」老林看著笑了，「這是我的題目，我不能接別人做完給我的答案。萬一哪天，這些人良心發現或者說、我的兒掉進兔子裡，突然知道自己爸爸是誰，我得等過來抱著我的師父，對嗎？」

林朝夕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

很清楚，老林的玩笑隻是對的寬，他其實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機會能等到。

但他還是沒有出國，他想等一個答案。

這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狗的、糾結複雜的、充斥著人善惡的故事。它隻是源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和一個幾乎無的堅持。

看著眼前的老林，突然想起在真正現實中的，那個老林。

「在你來找我之前，我每天都在想，或許在某個世界裡，我毫不猶豫地衝過傳達室。然後帶著我的兒，和一起長大。生活或者會很苦，但一定很快樂。」

那個世界的老林沒有錄取通知書，是因為從沒拿到過。

他沒有轉、沒有留下、沒有談談，他毫不猶豫沖向醫院，在時間和人的賽跑中，趕在了前麵。

老門衛的信已經到了尾聲，林朝夕看到了最後的那行字。

——我已經老了，人老了以後，回憶當年的事，才會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在你的數學和你的良心之前，你想要的是後者。

兆生，我欠你個道歉。

張大民

於家中

茶已經涼了，隻有很淡的香味飄來。

窗外的雪又大了，紛紛揚揚，路燈下現出和鬆的澤。底下的庭院的門被推開，吱呀一聲。

林朝夕看向窗外，看到25歲的老林走醫院後的小庭院。

路燈下的鐵製長椅堆滿了白的雪，隻出黑而細的長邊。

年輕的老林就這麼坐在漫天大雪中，拆開了手裡的錄取通知書。他雙手蒙麵，躬痛哭起來。

林朝夕緩緩抬頭，看向麵前41歲的他，忽然明白了：「其實你永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是啊，我知道。」老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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