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忌葷腥,侍衛們帶了些青菜瓜果回來,暮青用大柴旺火將鍋中的水煮開後便下了米,盯了一盞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後熬煮一盞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覆三回,鍋裡的米便糯潤亮,粥香四溢了。暮青這才去幾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會兒,而後下鹽提味,點油增,一鍋素粥熬好,抬頭向步惜歡,見他正出著神。
已是傍晚時分,晚霞似火,海天一,步惜歡坐在銀灘上,眉宇在騰騰熱氣後,似虛如幻。察覺到暮青關切的目,步惜歡笑了笑,慢悠悠地道:「這煙火氣……我兒時在王府中時曾見過一回。那年臘月,圍場獵,父王中了一頭鹿,在兄弟中搏了頭彩,先帝龍大悅,破天荒地誇了他幾句,將那頭鹿賞給了王府。父王回府後興緻大起,命廚子在後園子裡生火造架,要親自料理鹿。我從未進過廚院兒,也從未見人料理過烤,隻覺得新鮮,父王見我一直圍著烤架轉悠,便割了塊鹿給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園子裡煙熏火燎的,我一直記得那烤的味兒,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見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後,彷彿時時能聞見棺中的味兒,再也記不起那烤的味兒了。」
暮青沒想到步惜歡會提起恆王,看著他傷懷的神,忍不住說道:「日後,我陪你烤。」
這話一出口,暮青就後悔了,看著步惜歡眸中浮起的笑意,執起木勺攪著鍋裡的粥,像攪著自己矛盾的心緒。
許是晚霞太,又許是這煙火氣太勾人回憶,步惜歡接著道:「他與母妃不曾爭吵過,隻是連幾句家常的話也說,府裡常添新人,母妃終日冷若冰霜。為了讓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習六藝,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個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寵。皇祖父看重我,對父王的訓斥便了許多,每當我在皇祖父那兒得了獎賞,都以為能換來父王的嘉許,可每回見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後,隔不了幾日,他便會鬧出樁荒唐事來,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聽聞此話手上一頓,心裡竟生出個古怪的猜測來,但想起恆王昨日離去的背影,又搖了搖頭,說道:「我從前以為他是個庸人,直到當年寧壽宮中那一鬧,纔看出他並非愚輩。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徹,荒唐乃是保命之道,當年應是不希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於林,給他惹禍。」步惜歡冷笑一聲,嘲諷道,「別人忍是為了全大誌,他荒唐隻是怕死罷了,與其死在政爭上,不如醉生夢死安富貴。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從未像個男兒那樣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說著,步惜歡咳了起來,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邊著他的口,一邊嘆氣,「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氣,卻偏提他。」
步惜歡苦笑道:「我是意難平,正如你所說,我雖怨他,卻也隻是怨他罷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見,他能活得像個人樣兒些,可隻怕到我死的那天,這人還是老樣子。」
暮青愣了愣,當年與恆王在寧壽宮中的話,他果然聽見了……
「你想見他嗎?」暮青問,忽然覺得今日是當局者迷,和魏卓之的顧慮或許是錯的,也許該讓阿歡和恆王見上一麵。
步惜歡愣了愣,不由猜測起了此話之意。
暮青認真地道:「阿歡,有件事我不該瞞著你,他其實……」
「本王其實在島上!」
話未說完,一道人聲忽然從山中傳來,猶如一聲霹靂,驚得暮青猛地站了起來!
隻見恆王穿僧袍從林中走來,晚風林,直吹得那僧袖舒捲,白髮飛揚,昔年醉生夢死之人,竟有幾分疏狂氣勢。
暮青掃了一眼四周,見梅姑、老翁和侍衛們皆無意外之,顯然早知恆王到了,隻是未稟。
「……父王?」步惜歡怔在當場,一聲父王輕如晚風拂柳,拂於耳畔,卻心頭。
恆王腳步微頓,自他登基後,兒為君,父為臣,這聲父王便再也不曾聽過了。此刻他驚怔未醒,仰頭呼父之態倒像極了兒時的樣子。
「何謂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嗎?」恆王一怔即醒,不無嘲諷地問。
步惜歡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態。
暮青道:「前夜船隊被風浪帶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師半年前也因風浪滯留在了島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該瞞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講,聽著恆王之言,步惜歡便已能猜得不離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散去,緩緩地浮起一自嘲的笑,坐著答道:「恆王過慮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恆王世子曾有兩人,一人登基為帝,一人被斬於盛京城樓,這句已故,話外說的是步惜塵,話裡是在說誰,誰又知道呢?
恆王嗤笑一聲,往海上一指,「陛下與皇後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爐火純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來的船就停在那兒,本王還真信了你們。」
步惜歡和暮青向海上,雙雙一怔——海上停了艘護洋船,兩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時就瞧見了,但都以為是來時乘坐的那艘護洋船從北岸跟過來了,故而都沒放在心上,連暮青都沒想到這是送給空相大師的那艘,畢竟同是護洋船,外觀一個樣兒。
恆王顯然以為他們是故意在此演戲,這誤會鬧得……
步惜歡著船,許久後才轉頭看向恆王,慘然一笑。他沒有問恆王為何而來,船已贈予空相大師,而今夜海上有霧,暮將盡之時他獨自一人前來,是為何故再顯然不過。
步惜歡站起時子有些晃,眸中的波瀾卻已斂盡,唯餘淡涼嘲諷,「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賴在朕上。你捫心自問,這輩子信過誰?」
恆王不,也不說話,隻是立在林子裡,與步惜歡遙遙對視著。
步惜歡道:「你沒信過,朕信過。當年,當朕不得不荒唐欺世、忍謀生時,朕曾想過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不得已,想朕兒時每皇祖父的賞賜,你總會鬧出些荒唐事來,朕在宮裡些冷落,此舉是否存有護子之意。你與朕父子一場,朕的命是你給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隻是因為母妃!有時朕想起當年,寧願你不那麼懦弱,跟那些劊子手拚了,縱然是個死,好歹死得像個人,好過你裝聾作啞,醉臥人窟,致在府裡天不應、地不靈,死得如那般屈辱……人命固然可貴,可你若擔不起家的責任,自個兒茍且生也就罷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繼續這麼茍活著吧,日後上了黃泉路,撞不見母妃,也撞不見我,我們母子早已投胎,來世與你不再相見,也是上蒼垂憐。」
說罷,步惜歡對侍衛道:「傳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恆王要走,有阻攔者,以抗旨論!」
他雖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衛高呼接旨,即刻縱而去。
恆王立在林中斑駁的樹影裡,神晦暗不明,話音輕飄飄的,「而後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霧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本王押上寶船,陛下既可續命,又可得一個孝子之名,一箭雙鵰,豈不哉?」
「你!」步惜歡猛地回看向恆王,殘霞餘暉掠過眼眸,眸如劍出鞘,卻彷彿刺在自己心頭,一甜腥,他是將那口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來扶,卻抓了個空,眼看著步惜歡倒了下去。
侍衛們大驚,想要上前救駕,卻見皇後和兩位武林高人皆未,三人一齊著林中,海浪淘沙,枝葉颯颯,殺氣如弦,彈指可出。
「主人。」梅姑著恆王冷冷一笑,中蠱之人忌大喜大悲,這位太上皇卻偏要招惹兒子,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找死的。之所以不提醒主人勸著陛下,就是在等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兒纔好辦。他們不是南興人,隻遵主人之命,不管什麼聖旨,隻要主人一聲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綁不誤。
暮青卻未下令,隻是淡淡地道:「王爺如願了。」
梅姑和老翁雙雙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話何意。
恆王嘲弄地一笑,「應該是皇後殿下如願了。」
暮青道:「這非他所願。」
恆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誰能事事如願?本王生他時就沒問過他的意願,死這事兒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說罷,他走出林子,走向海邊,著一線殘霞,負著手喝問道:「鳥舟呢?再不來,等著發國喪呢!」
世間最說不清的莫過於分二字。
恆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緣由誰也猜不,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歡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恆王並非愚輩,聖旨已下,即便他懷疑其中有詐,也不該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諳進退之道,卻句句夾槍帶棒,這找死之舉與他一貫生的做派相差甚遠,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恆王是何時、因何故改了主意,隻知以步惜歡的子,無論恆王願或不願,他都不會答應移蠱。移蠱,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時方能事,隻能說知子莫若父。
恆王登上鳥船的那一刻,暮青著他的背影,從未想過事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殘西沉,黑夜明明將至,卻又似乎永不會來臨了。
最後一抹晚霞沉海平麵時,恆王登上了寶船。
梅姑請暮青別屋等候,隻留老翁進屋護法。步惜歡蠱毒發作,時辰延誤不起,暮青未爭半句,也未進別屋,隻是坐在房門外守著,聞著門兒裡傳出的腥氣,看著魏卓之在甲板上來回踱步,看著海上的大霧騰起又散去,看著金烏從無名小島那頭升起。
這是一生當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輝灑落在門前欄桿上的一刻,海上傳來一道佛偈聲,空相大師再次乘舟而來。
魏卓之將空相大師請上了船,二人來到門口時,房門恰巧開了。
梅姑與老翁走了出來,兩人皆麵帶疲,梅姑見到空相大師,恭敬地見了個禮,對暮青說道:「太上皇的功力遠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針鎮住了蠱,但隻怕……太上皇很難撐得過今日。」
暮青一聽,忙請空相大師進了屋。屋裡充斥著一子腥和汗味兒,珠簾前置了麵座屏,暮青剛走近,便聽見室傳來了步惜歡虛弱的話音。
「父王……」
恆王含混不清地應了聲,接著便咳了起來。
暮青頓住腳步,擔憂地看著室,思量再三,終與空相大師又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日頭躍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頭頂的時候,月影開了房門,恭敬地道:「太上皇請皇後殿下屋一見。」
暮青疾步進了屋,繞過屏風,撥開珠簾,一見床榻便吃了一驚!步惜歡跪在榻前,墨發披散著,襯得月袍蒼白如雪,如披孝。恆王躺在榻上,心前結著針叢,蠱的蟲囊大如老拳,目猙獰。
步惜歡大病初癒,正是虛弱之時,卻握著恆王的手腕,試圖渡氣給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給步惜歡披上,恆王聽見聲響,掀開眼皮,正與暮青的目相撞,他嚅了嚅皮子,虛弱地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給我見個禮嗎?」
暮青著恆王,腦中竟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步惜歡的話——而後隔不了幾日,他便會鬧出樁荒唐事來,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荒唐,恆王出生在宮中,在宮牆之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艱難,聰慧之人本該有誌,卻變了懦弱之輩,這期間定然發生過什麼事。一個孩兒不停地荒唐胡鬧,惹怒父親,先帝與恆王這對父子之間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