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看著暮青,隻是看著,不言也不語。
三年前,執政鄂族之時,他命尚宮局依的量裁綉了皇後褘服,傾盛京名匠打造了冠。一冠服三年才,而今褘服已遭兵馬所踏,冠亦棄在了城樓上。
他其實早就料到會拆冠為刃,以的子,若不是這個緣故,北燕的後服又怎會肯穿?明知把冠端到麵前無異於予虎獠牙,很有可能會造眼前的局麵,他還是給了,隻是因為……他想看穿一回喜服。
而今……此願已了。
「元修。」暮青隔著城門過道與元修對著,星灑在肩頭,冷輝細碎,勝似寒冰,「我最後問你一遍,有都的訊息嗎?」
元修沉默了半晌,平靜地道:「你看出來了。」
「你覺得我不該看出來。」暮青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儘是失,「我留在都督府裡的手劄,你看過了,是嗎?」
元修沒回話,麵平靜如水。
暮青搖著頭道:「你真是學以致用,話裡真假摻雜,神控製準,極欺騙,的確算得上高手。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本手劄隻能算是半冊,另半冊在我古水縣的家中,記於從軍之前,開篇之言是:『長時間利用虛假的麵部表和肢語言來藏自己是十分困難的事,違反本能需要大腦下達特殊指令,而大腦下達指令、服從執行需要時間,即使是經過殘酷訓練的人也隻能減時間差,而不能使之完全消除。』」
看著元修怔住,暮青失至極。
「那夜,若不是在你的神裡看出了破綻,僅憑那封蓋了大圖國璽的求親文書和你的一番話,我真的會懷疑大哥捨棄了我。這正是我痛心之,你知道我在意什麼,可仍然誅我真心……」暮青握拳抵住自己的心窩,緩緩地道,「當年大哥與我從你心口上取下的那把刀,你還得好!」
元修猛然一震,他向暮青的心窩,那裡不見刀,風裡卻瀰漫著腥氣。與他隔著一條城門過道,卻彷彿已遠隔千山萬水。
「你那夜隻說了一句真話,就是南興朝廷作都隻是你依據奏所做出的猜測。但這番話是基於你一時的不忍,還是為了使你自己看起來更可信,我已經不敢斷言了。人心易變,這話是你說的。」
「我給過你機會,那夜之後,我曾不止一次問過你,可有都的訊息,可直到靠岸,你的回答都是沒有。我信你途中不知各路訊息,可靠岸時呢?你在敵國,冒險行事,數日耳目不通,船一靠岸,群臣會不立即稟奏訊息?我心寒的是,你已知曉是何人行刺我兄長,卻仍言不知,你想讓我繼續懷疑此事是阿歡所為,使我對他心生怨懟,從而憤然登船,與你前往北燕。」
「你早與大圖廢帝一黨串謀,以我為餌阿歡前來,不僅企圖在半路伏殺他,還在鎮上埋下了刺客!你以為你殺的隻是他?不,你殺的是我!」
暮青看著元修,話到此時終於顯出了怒意,將拳頭拿開,像將一把帶的匕首從心口拔出,指著弔橋問道:「你看看弔橋上!你看見查烈了嗎?你知道我與他同母子,可在石子鎮,你仍然將箭對準了他!你知道月殺自從軍時就在保護我,我視他為友,可你仍然傷他!你知道卿卿來自關外草原,我喜它並不僅僅因為它是阿歡的馬,可你出手殺馬毫無遲疑!你殺我夫,殺我子,殺我友人,殺我馬,你問我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問問你,是我當年取刀時,失手殺了那個一心報國的大好兒郎嗎?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心積慮地殺我親朋,毀我信念,不使我飽經你當年之痛,誓不罷休?!」
質問之言穿過甬道,如同一柄利劍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臟俱破,幾乎不能站穩。他一把推開了想來攙扶他的人,拄劍而立,湧上口,無聲地滴落在腳下的堆裡。
長風灌來,氣熏心,這夜像極了石子鎮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齊發,其中一箭向呼延查烈,因知必保此子,而月殺必護駕,故而那一箭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退月殺。月殺有神甲護,那一箭本不足以取他命,因為他懼那一箭有所偏失,會傷到,故而出手時未使全力。
月殺的主子從來就不是,卻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也有保護他的理由。人言待人疏離,實則不然,心中有一之地,隻是容人甚。從他們相遇的那天起,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條名曰戰友的界線隔著他們,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他越界而。那條線彷彿是上蒼之意,他站在一端,任憑試探、撕扯亦或揮刀相向,始終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遠離,時至今日,數丈之隔,已與他形同陌路。
這一生,他最怨的應該還是天地命數吧……
元修低頭一笑,一口淤沖而出,星月山河顛倒崩離,人語風聲盡皆遠去,唯有一道子的聲音從甬道那頭兒傳來,彷彿越過山海時,永遠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過一個人,一個壯懷激烈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可惜時至今日,壯誌已埋於塵土,那人隻餘皮囊了……」
那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落寞悲傷,元修竭力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卻隻看到一個背影從甬道前遠去了。
暮青轉走向弔橋,人群讓出條路來,唯有神駒依舊立在弔橋中央。
暮青來到馬前,抬頭笑了笑,護城河幽幽的波映在的眉眼上,笑容暖,得有些蒼白,彷彿風一吹,這笑這人便會隨風而散了。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暮青笑著問,像問候一個老朋友。
一人一馬對視著,互相聞著對方上的腥氣,弔橋上安靜得能夠聽見夜風拂過水麵的幽響,許久後,卿卿低下頭沖暮青打了個響鼻。
這聲響鼻不似從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到人的悲傷,馬兒走到暮青麵前,低下頭蹭了蹭。它鬃上的水尚未被夜風吹乾,暮青抬手了,聞著撲鼻而來的腥氣和塵泥味兒,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與馬兒了額頭,拍了拍它的鬃,聽見馬兒低低地打了個響鼻,而後將頭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上馬。
暮青笑了笑,扶住馬鞍就躍上了馬背,山河城池盡在腳下,城門的人卻被夜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著城門放聲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棄。欺我者,我永棄!」
說罷,抬手往上一抹!掌心的傷口早已裂開,滲出帕子,指上沾著的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戰馬的。將那抹於上,歃於口,揚鞭一打!鞭聲在夜空中炸響,聲勢如雷,於這江海共擁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辭,過往恩義,斷絕於此,萬人共證,天地為鑒!
鞭聲散去,暮青道一聲走,戰馬在橋上一轉,載著便往騎軍中馳去。
大軍讓出條路來,滾滾鐵蹄聲淹沒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喊聲。
「陛下!」
元修口吐黑,仰麵而倒,耳畔是驚惶的喊聲,臣子、侍衛和將士們向他團團圍來,他的眼中卻隻有橋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襲烈捲了千軍萬馬之中,人似黑,塵起如雲,他忽然間明白,這一生住了他的心的那個子已策馬騰雲而去,去向是遠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來世,再不復見了。
阿青……
風捲起殘破的袖,漫天星來,恍若黃沙灑落,龍化為馬,雲幻沙。這是這一生,他唯一一次敗績,耳畔卻傳來鼓震角鳴,彷彿夢回西北,突營將,百戰不歸,染黃沙……
「放箭!快放箭!」
「護駕!護駕!」
旁果然傳來箭令之聲,護駕之言卻將元修的思緒從遙遠的漠北撕扯了回來,鐵甲聲、腳步聲、弓弦聲傳耳中,他眼中的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旁之人的手。
陳鎮和華鴻道看向元修,見他緩緩地做了個手勢。
那是個收兵的手勢。
二人驚了驚,南興帝就在城門那頭兒,旁有侍衛高人,後有騎大軍,若不放箭,如何敵?
正焦灼不安,隻見南興帝轉離去,一上弔橋就縱掠了大軍之中。
元修看著那影離去,方費力道出一句:「……撤!」
「撤!」陳鎮一聲令下,侍衛們扶起元修,大高手們擋在前,弓兵們沿街列陣,大軍水般向後退去。
弓兵們雖未放箭,卻未收弓,鐵弩長弓冷森森地指著城門,弦聲吱嘎作響,稍有風吹草,便可離弦而出,破風穿雲,殺人碎骨。
梅姑幾番意出手,皆被駝背老翁了下來。
老翁道:「此事還是給主人決斷吧。」
軍中,暮青被林衛和驍騎軍護在中路,旁已備好了一匹戰馬。步惜歡落在馬背上,轉頭看向暮青。
暮青著城中,目如一潭死水,寒寂無波。
步惜歡嘆了一聲,緩緩地做了個攻城的手勢。
「攻城!」李朝榮舉劍向天,劍裂空而下,若劈橋分水,直指燕軍!
五千騎高聲呼應,鐵蹄踏上弔橋,聲勢如雷,震得河波,山城影碎!放眼去,那層碎影彷彿是護城河麵上浮起的一層黑箭,麻麻,與鐵騎大軍一同破了城門!
城中殺聲再起,步惜歡和暮青策馬上了弔橋,在氣與塵土裡並肩著城。
神甲侍衛、武林義士和一隊林衛護在弔橋前後,人群之中,餘知縣頗為顯眼,步惜歡睨了知縣一眼,淡淡地問道:「你是此地知縣?」
知縣正聽著城的殺聲,心中估著今夜的形勢,冷不防地被到,不由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自個兒是大圖的臣子,不宜行全禮,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開恩,微臣不救駕,實有苦衷……」
「你乃大圖臣子,朕是大興皇帝,怎有權降罪於你?」此話與暮青在城樓上的一番說詞如出一轍,知縣本該鬆一口氣,卻總覺得南興帝那懶洋洋的語氣似乎話裡有話,一顆心正七上八下,隻聽步惜歡接著道,「再說了,你若死了,誰替朕傳話去?」
知縣一愣,抬頭瞄去,隻見那舉世聞名的南興天子勒馬於橋上,黃塵遮了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卻似遠在山嵐海霧之間,氣度矜貴,一開口漫不經心的,卻人如聞天音。
「替朕往都傳句話,朕這一路上替貴國剿殺了不叛黨,今夜驅逐燕軍,又保下了貴國的東大門,貴國借道的人,朕可還清了。」
「……啊?」知縣雖夠不著朝中事務,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來。眼下國事大,朝中答應借道,八有從南興謀取大利的盤算,而南興帝所給還的……很可能並不是朝中想要的。他傳此話,雖不至於丟了命,可丟去職怕是難免。倘若朝中把吃癟的惱火發泄到他上,降個罪名也是有可能的,這活罪可比死罪難熬啊!
知縣心裡苦,忍不住看向弔橋。
步惜歡已轉頭向暮青,目落在執韁的手上,笑地道:「路上幾經惡戰,卿卿疲憊不堪,為夫不能去與娘子共騎,不知娘子可願來與為夫共騎?」
暮青懶得與人磨皮子,隻把手往步惜歡手中一擱。
步惜歡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勁兒輕輕一帶,便使移駕換馬,坐來了他的懷裡。仍如當年那般清瘦,玉肩越發的薄骨玲瓏,隻是任秋風摧侵,風骨始終未移。
暮青一坐穩,步惜歡就將裹了龍袍裡,而後小心地將的手翻了過來,讓掌心朝上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