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月殺側一讓,庭前已傳來了人聲。書趣樓()
“慢點兒!慢點兒!這些什一路上翻山越嶺的,可經不起磕了。”說話的是個婦人,語氣帶著子潑辣勁兒,聲音太過耳,耳到暮青以為聽岔了。
怔在大殿門口,見殿值們魚貫而出,手裡捧著些盒子罐子,後頭走出個壯實婦人和一個青年男子,婦人褐皂,氣爽朗,男子青衫疤麵,神激。母子二人一庭院便往大殿去,見暮青孤零零地立在門口,婦人登時便紅了眼,含淚叩拜道:“妾楊氏叩見殿下!”
男子也叩拜道:“草民崔遠叩見殿下!”
“……你們怎麼來了?”暮青疾步下了殿階,來到楊氏麵前就將扶了起來。
楊氏眼中含淚,麵兒上含笑,說道:“不止妾,許多人都來了,殿下快看!”
楊氏往後看去,這時,殿值們已捧著東西讓到了兩旁,後頭的人顯了出來,當先見到的便是兩個宮人,小安子和彩娥。
二人見到暮青同樣喜極而泣,急呼叩拜。
這一拜,將後頭站著的孩子顯了出來,孩子穿著藏藍胡袍,小辮子上墜著珠絡,長高了,也長俊了。
孩子旁跪著一對男,正是影和香兒。
暮青看著呼延查烈,怔了半晌才問:“你怎麼也來了?”
本就不善言辭,此刻更是言詞匱乏到了極致,似乎隻會問這一句了。
呼延查烈把臉轉開,晚霞穿過玉樹枝頭,照得彩珠五彩耀,孩子的眉宇間卻彷彿罩著層雲。
暮青來到呼延查烈麵前蹲下,發現蹲著看他,已經需要仰著頭了。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長高了。”
呼延查烈看向暮青,藍眼睛裡寒似刀,嗤笑道:“你說要到南圖走一趟,會盡早回來,本王也算長了見識,你們中原人管三年五載‘盡早’!”
暮青這一趟南圖之行整整耗了一年半,加上三年之約和回國路上的日子,可不要五年?
“抱歉,是我食言了。”盡管暮青與巫瑾定下這三年之約是有的,可此乃機,暮青不能說。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食言就是食言。
“你食言的何止這一事?你答應要將公主嫁給本王的,等你回到汴都,本王都十歲了,何時才能迎娶公主?”呼延查烈一本正經地問,好像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暮青卻足足愣了半晌,不明白剛剛見麵,話題怎麼就突然轉到公主上了?再說了,有答應過這件事嗎?
暮青的神態把眾人看樂了,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小安子機靈地轉開話題,笑著稟道:“啟稟娘娘,陛下擔心娘娘久居神殿寂寞,左右又沒個稱心的宮人,故而將奴才和彩娥姐姐差遣來服侍娘娘。”
楊氏笑道:“陛下知道比起菜,娘娘更家常吃食,於是就召妾進宮,問妾可願來神殿服侍娘娘三年。妾還真過不慣在那縣衙裡當老夫人的日子,能再服侍娘娘,妾求之不得。”
“……那你呢?你不在古水縣當你的知縣,怎麼也跟來了?”暮青看向崔遠,沒聽,崔遠剛剛自稱草民而非微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崔遠慚愧地道:“草民為之後方知當難,當一個好更難。縣政大到農事商事,小到家長裡短,事務繁雜,卻乾係百姓對朝廷的民心。草民深知縣事之難,深有負於聖上寄予的厚,故而聽聞娘親要前來神殿服侍娘娘,便鬥膽辭,求聖上恩準微臣一同前來,跟隨娘娘研習獄事,聖上準奏了。”
暮青聞言默然良久,沒看錯人,這崔遠真有一傲骨!古水縣是的孃家,知縣一職乃是差,他人要搶破頭,他竟說辭就辭。他任知縣已有兩年了,明年六月任滿三年,若政聲頗佳,朝廷就會將他升調,眼看著要升了,這人竟把給辭了。如今南興已開設科舉取士,他回到白,再想當就得科考了,那一耽誤可就不是眼下這三兩年。
好誌氣!好風骨!
暮青道:“誌氣可嘉,平吧!本宮在神殿執政還有兩年半,定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崔遠大喜,楊氏忙與兒子一同叩謝暮青。
暮青問道:“崔靈崔秀呢?”
楊氏道:“回娘娘,妾本想帶著們兩個,可陛下說們到了學規矩的年紀,於是便托了老王妃幫忙照看兩年。”
老王妃說的是步惜晟的發妻高氏。
暮青點了點頭,汴都至中州有數千裡之遙,大圖尚未安定,崔家人的確不宜都來涉險,步惜歡如此安排是對的。
瞭解了眾人突然紮堆兒到來的緣由,暮青這纔看向了殿值們捧著的東西。
彩娥忙將錦盒一一開啟,小安子稟道:“啟稟娘娘,這些是娘娘在宮中常看的醫書、手劄,還有咱們朝廷刊行的《無冤錄》,陛下知道您執政必治獄事,不得此書,故而命奴才帶來了。”
“……”
“這幾壇子是宮釀的梅酒,陛下說娘娘雖不好飲酒,但這兩年守歲時總會喝一盅,中州神殿裡縱然有這梅酒,也定然和咱們宮裡釀的風味不同,故而命奴才帶了幾壇子來。”
“……”
“這是四季裳各一十六套,陛下欽點的紋樣,保準娘娘喜。”
“……”
“這是陛下寫給娘孃的書信,娘娘親啟。”小安子從殿值手中捧來一隻明黃的錦盒,尚未呈穩,暮青就接了過去。
這一封家書等得太久,可家書甚薄,隻有宮箋一張,詩句兩行——兩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悉的字跡,運筆收鋒卻力道沉緩,他是在何種心境下寫下這封家書的,見信即知,故而許久未。晚霞照著那字句,日月之輝竟有山海之重,讓執著信箋竟覺得沉甸甸的。
“奴纔等人出京時正逢雨季,道泥濘,車馬難行,故而走了近半年纔到,娘娘久等了!”小安子說罷,率眾再次叩拜。
暮青看向庭院裡這些悉的人,再將那些件兒一一看過,許久過後才對殿值道:“命司膳房加菜,做些中州風味的膳食。”
殿值聞旨魚貫殿,將膳案上已冷的菜食撤走,忙去傳膳了。
眾人殿後,香兒掌燈,彩娥歸放四季裳,小安子將醫書手劄擺上案頭,位置皆按照暮青在汴都宮中的習慣,一樣未錯。
這夜,暮青為眾人接風洗塵,不拘尊卑,盡皆賜坐。命人開了一壇子梅酒,往年隻在除夕夜裡才飲一盅,今夜竟喝了不。小安子和彩娥稟著步惜歡的起居瑣事,影和香兒說著呼延查烈練功讀書、飲食起居等事,崔遠說起了一路上行經各州時那些可喜的見聞,楊氏撿著崔遠為這兩年的糗事說給暮青聽,瀛春殿裡熱熱鬧鬧的,活似今夜便是除夕。
暮青且飲且聽,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意,似乎此生都不曾如此開懷過。杯中酒,殿中人,想唸的都來了,隻除了一個人……
如若今夜醉去,興許夢裡能夠相見。
這夜,暮青頭一回醉酒,怎麼帳睡去的都記不清了。次日醒來,小安子和彩娥捧著新和醒酒湯笑盈盈地候在帳外,外殿的膳案上,楊氏已擺上了一桌家常粥菜,呼延查烈盤膝坐在案前已經吃起來了,他還惱著,看見暮青把頭一轉,小辮子上的珠絡嘩啦啦的響。
神殿就這麼熱鬧起來了。
呼延查烈每日跟著月殺和影兩位師父練功,餘下的時間跟在暮青旁。他是異族王子,在汴都時,步惜歡不便教導他政事,他來到中州神殿,在學習政事上倒沒了那些顧忌,畢竟大遼遠在關外,與大圖之間隔著北燕、南興,兩國之間一無宿仇,二無戰事之憂,故而群臣不會對暮青教導外族王子政事而反應過激。
暮青索在理政時將呼延查烈帶在了邊,他已經七歲了,該接政務了。關於政事,暮青也在邊執政邊學習,長老院為請了三位侍講,皆是頗有名的學士。每到侍講日,暮青總會帶著呼延查烈一起聽,除此以外,也會親自教導他,與他說說記憶中的那些重大歷史事件和個人的執政領悟。
那些屬於前世記憶的歷史事件和風流人,暮青從前隻當作知識儲備,如今卻有了政治層麵的領悟。
南興在施行新政,大圖四州也在改革除舊,故而暮青常與呼延查烈說起變法。從秦之商鞅、漢之桑弘羊、宋之範仲淹、王安石到清之康梁,皆有提及。
“你認為王安石變法為何會失敗?”這天午後,春花,暮青帶著呼延查烈到水榭小坐,草木掩,飛瀑勢壯,二人的談話除了在亭外護衛的月殺,誰也聽不見。
呼延查烈倚著亭欄,眉峰眼角掛滿了鄙夷,“宋神宗徒有富國強兵之誌,卻魄力不足,心誌不堅,遇事即慌,朝令夕改,變法能功就怪了!”
暮青聽後心中甚,不是因為這番見地有多高明。獨獨把王安石變法挑出來問,一是因為當時北宋在西北邊事中屢屢失地賠款,這雖與當年大興和五胡的邊事形不同,但同是中原國與數民族間的戰事,同在西北邊關,可以與當今做一番比較。二是因為呼延查烈並非中原人,他背著家仇國恨,痛恨呼延昊,也痛恨大興人,那顆小的心曾被復仇和殺戮所占據,自從見到他的那日起,就在乾預他的心理,希能治療他的創傷。今日有此一問,實是想聽聽這孩子會從哪個角度看待問題,倘若從狄人的份、仇恨的角度,他對神宗的富國強兵之誌一定會抱有輕蔑心態,對變法失敗會抱有幸災樂禍之心。但他沒有,他隻是從一國之君的角度評價了神宗的過失,這說明這些年來,周圍人的付出沒有白費,他很好地長了。
“我倒覺得變法的失敗絕非神宗一人之過,而錯在君臣二人都急於求。為了提高變法的效率,先是設定了一個製置三司條例司的機構,剝奪了朝臣們的職權,後又為了鏟除反對派,瘋狂罷黜史諫達三十多人,使得朝廷了新黨的一言堂。後來又因監管不力,地方吏借新法盤剝百姓,新黨部因政見利益等原因反目,本為富國強兵而施行的改革最終演變了黨爭,背離了初衷,豈能不敗?”暮青談了自己的看法,借機說道,“你可記得我曾講過貞觀之治的故事?明君皆善於納諫,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天子邊隻有一種聲音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會被矇蔽嗎?”呼延查烈上問著這話,神態卻不以為然,“我以前見過那些王臣奏事,他們各懷政見,終日高談闊論,一旦誰的策論為王上所用,與其政見相左的人就會進諫批判,四糾察執政的過失,大做文章,大加詆毀,甚至構陷於人,王帳裡整日吵擾,煩人不休。本王倒是以為,為君不可優寡斷,一旦擇定治國之策,當意誌堅定,貫徹不移,經年累月,必有良效。那些整日嚷的人既然不能與君王同心,留在邊何用?”
暮青聞言沉默了,沒急著辯論,而是忽然將話鋒一轉,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隻鹿,瞎了一隻眼睛。有一天,它逃到了海邊,發現海上一無際,而海灘那邊是一片樹林,它很高興,心想:‘我隻有一隻眼睛,海裡不會有猛上岸捕食我,若在此生活,我隻需要用一隻眼睛盯住樹林即可。’於是,它在海灘上住了下來,終日用那隻瞎了的眼睛對著大海,用那隻看得見的眼睛盯著樹林,它果然過上了舒心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有個獵人乘船從海上而來,獵人看見了鹿,而鹿麵向大海的那隻眼睛卻是瞎的……獵人張弓搭箭,一箭將鹿死,而鹿臨死前卻連逃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