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緹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修仙,且只待今日於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雲殿拜過東君,他便將爲一個仙。【熱門.remenxs.com【**
葉青緹猶記得,自己爲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於縉朝葉氏,乃永寧侯府的嫡長子。永寧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寧侯皆是死在戰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縉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紈絝,葉氏子孫卻實打實是一衆爛蔥頭裡的一窩好蔥,葉青緹是這窩好蔥裡頭拔尖的。照理說葉青緹人長得俊,品好,門第又高,當爲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縉朝建朝以來,永寧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願以嫡相嫁,以至代代永寧侯皆是婚姻艱難,只得寄於皇帝賜婚。
葉青緹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後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場鎮守邊關去了,這一鎮就鎮了五年,徹底將擾邊的韃韃族給端了。
葉青緹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後不僅對永寧侯府大加封賞,還將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人爲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賜臣下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將不若文在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覺有些蹊蹺。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人竟是皇帝宮中儲著的一位陳貴人,原本並不得寵,只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青眼相加起來。據說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爲何,待今上對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惹怒今上。
有一樁帷私,說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爲寵,寵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的。
彼時葉青緹正坐在牆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說到此,手中的酒罈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子,既然如此今上都忍了,還能犯上什麼大錯,今上將賜我爲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給……貴妃娘娘寫了封。”
擡妾不若娶妻,從納彩到迎親,依著六禮走下來,將媳婦兒娶進門慣要數月,迎個妾進門不過選定日子從後門擡進來即可。葉青緹自小一心撲在戰場上,難得對風月事有什麼興趣,然於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
陳貴人進門這一日,葉青緹下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雲院會會這位奇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雲院的牆頭翻了進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去,眼前鋪開一方碧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丈之外,竟有白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銀的月下,那子偶爾轉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鈿,明眸似溶了星輝,脣間一抹笑靨令絕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的一聲,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驀然撞心間,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
他翻牆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後頭,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的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子臉上現出驚慌,一道和暖白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後子倏然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子著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子一張圓臉,模樣只能算清秀,呆呆他半晌,道:“葉侯爺?”
他卻注意到子額間的花鈿。不,那並非花鈿,看上去像胎記,極豔的一朵花,似展開的翎,和方纔白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麼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扮知扮得可又可笑,瞇了眼睛開門見山向道:“你是妖?”
他其實覺得會否認,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裡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戶的蛇,即便尾都出來了卻還委屈著極力辯解。但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著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嘆一聲,“如今混得越發不像樣了,從前還只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都被人認作是妖。”嘆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裡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嗎?”
正因得不似凡人,他才篤定是妖,卻問他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妖沒有,他心中一,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
“難不你是天上的神仙?”
抿了抿:“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爲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九。”
說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著揶揄,雖頂著陳貴人一張圓臉,卻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清澈的眼睛。
他腔一顆心劇烈地跳起來。
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是什麼,初識滋味,卻是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子活潑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弄棒,同他很談得來,據說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爲他們的今上造一個劫。
問他:“哎,你懂不懂什麼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麼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著,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劫。
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深不悔。”打了個冷戰,“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信。”嘆口氣:“這種事我都做了,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嗎,他到底怎麼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
將他當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他就提著酒罈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曾聽過一句話,說仙本,做神仙的既七又六慾,他上個神仙,註定是什麼結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爲何心,又恨那一刻心爲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扎肺腑,讓他除門。
他彷徨過,掙扎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隨高僧坐過禪,但末了還是想到邊,哪怕遠遠看著也好。說是來爲皇帝造劫,又何嘗不是爲他造劫。
他其實不想給什麼負擔,原想著這份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併掩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將此道封爲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於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佔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著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地提著妖刀嵐雨朝皇帝發了難。
他沒想過手中長年繫著的銀鈴卻是知皇帝危險的法,他也沒想過神仙竟能有。妖刀嵐雨劈頭朝皇帝砍過去時,臉分明蒼白,撲上去爲皇帝擋刀時一聲“東華”幾乎裂肺撕心。皇帝不東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東華這個名字。
毫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猶疑地擋在了的跟前。
嵐雨的刀尖扎進他心肺,刀刃卻被他握在手裡。
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後的。
妖道死在反手揮出的劍下,觀外的侍衛姍姍來遲將皇帝團團護住,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懷裡。
同他嘮叨時他一向笑,臨死前他蒼白臉卻依然帶笑:“他們說……
神仙,我便……信了,其實……神仙是可以有的,對……否?”
他見哭著點頭,就生了妄心:“今世……已緣,可否……能與你結下……來生之約?”
仍是哭,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迴應,哽咽著說:
“青緹,我欠你一條命,定還給你。”
“青緹,我爲你守孝三世。”
“青緹,你,安息。”
他至深,爲捨命。但世間本此理,說捨去一條命便能換來一段。
他想,明明說仙者可以有,卻不願將此給他。哭著說會還他,命可以還,也是可以還的嗎?
而兩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過來時,方知曉時移事易,凡間早已換了天日。他死後七年,邊戎族西征,京城被佔,縉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遷,重建一朝,曰南縉,偏安一隅百來載。
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是給了他一副仙軀,一半的修爲,一縷永不須再迴的魂魄,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財富也法求得的仙品。說會還他,就真的還了他。
冥主謝孤栦拎著個酒壺搖晃:“你對九之,我約莫聽說過一些,但既然重生爲仙,從前之便如大夢一場,且忘了罷。給你這許多,也是想盡可能還你對的。你救過的命,東華帝君也曾救過的命。當年還帝君,是拼了命地想以相許,還你,卻是捨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修爲。報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說是爲何?”
看他久久不答,輕嘆道:零級大神/19181/“並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不過是,一個是所,一個非所罷了。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說放下也說了數次,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將壺裡的酒倒進杯中,不顧方纔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一口一口飲盡道,“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了本能。你忘了,對你纔是好的。”
謝孤栦只主提過這麼一次,後來再未同他談及九與東華之事,他也未主打探,只是偶爾想到謝孤栦嘆息般說出的那句話。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了本能。你忘了,對你纔是好的。
兩百年後,當他在九天瑤池旁重逢九時,終於明白當年謝孤栦此話中的含義。
比當初在凡界時,他見著時面上喜驚並存,亦帶笑看他,如同當年般喚他青緹,但笑意中卻藏著疏離。
瑤池畔只他與兩兩相對,近些年因奇緣而飛昇爲仙的,只他一人。
洗塵禮倒是簡潔,念祝語時卻有些心不在焉。禮畢後一個小仙子提著子來請,眨著眼睛向:“帝君請殿下先去青雲殿旁的琉璃閣坐坐。”
他瞧見小仙子僅說出帝君二字,便讓一瞬失神。
他不是沒有聽說這些年一直躲著東華,不是沒有想過謝孤栦或許看走眼了,這一次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聽到他的尊號依舊會失神。若非本能,便是還有,若是本能,便令人心驚。
回神時同他作別,道以後同僚爲仙,彼此多照顧。
他看良久,只答了個好。
目送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亦轉。或許他們的緣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別,他想,其實這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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