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傳這一任神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長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基不穩,難以推辭,但藉口尚未年,需清淨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纔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藉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闋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了神宮,大有將神宮納囊中之意。息澤看事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里闋一上臺,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闋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數,近年他雖在神長的高位上坐著,行事卻時有掣肘,未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長,以相里闋的剛愎個,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制。若不幸相里闋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制。
歧南神宮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它。相里闋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長,即便相里闋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除了迎回他也別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的大神長,著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著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臺上再見到。一紅,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著他,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你的名字。
“世說神之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著實離開太久,不知何時,也學會了囚和掠奪。
在那些深、深的夢裡,他其實夢到過,夢到那一年是他將救出蛇陣,而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困在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
而後便是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懂得掩藏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房中燭火搖曳,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自己的名字?他著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著頭,模樣裡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涌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爲何在那些深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的影。
在犬因的石陣中,他陣救幾乎是種本能,他摟著從結界中滾出來,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曄。”他抱在懷中,見眼中流出靈的彩,就像小時候他教念名字的那個月夜,“曄……
蘭……”念得語不調。那語不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上。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裡也有四季果樹,我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此樹,卻是一夜間生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如霜華,而躺在藤牀上,已睡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頭頂,投下些許影,手邊落了一冊詩卷。
他看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著沉靜的睡,也能讓他頃刻忘懷。還在他邊。
白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靠近,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鬢邊,手指在鬢角輕後一停,過的眉、鼻樑、脣。他第一次爲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的舉,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在額頭印下一吻。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制鏡房中,傾畫面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裡,淺聲道:“相里闋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並不願困在此間。
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早已得相里闋同神宮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闋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著事,想必裡的神們,卻已被相里闋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所知。他一直在等著傾畫來找他。
他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歧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凡塵之爭,這種事,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將捲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爲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闋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闋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給。
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卻是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闋天多疑,因而在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了該如何,不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準。相里闋雖寵著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著,此前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闋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闋的近況,並允諾事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著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擡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加諸在我上的,自然要一分不,盡數奉還給。”擡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終歸是君後的骨,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安帶回神宮,這是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闋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闋大喪。
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的諾言。如今慮事的周,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傾畫如何能知曉。行此一招,不過是防著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了真,會幫著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
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從未當自己是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阿蘭若被關後,他也被實地監視起來。
傾畫到過一回神宮,在他面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
“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著,卻覺難過,囚了你釀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若長久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有天大錯,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往後有什麼用得著本宮,也只管開口。”話雖如此說,甄別他神的眼神,卻難掩銳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文恬的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事對不住我,君後可否認文恬做義?我落魄時待我不薄,我同投意合,意聘爲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子臉上卻難有笑意,人時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爲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大的,卻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冤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說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傾畫旨意說這些話來試探於他,他就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上的監視漸漸鬆,尤其文恬在的時候。
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去了一趟青。青名青,乃歧南山爲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閉關。
羽箭攜著疊好的信闖過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
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只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一救阿蘭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