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曄冷冷道:“這是見我囚鳥般困在此可憐,給我的一個恩賞?”
阿蘭若拿冊擋住當頭的日,道:“啊,你說是恩賞,那便是恩賞吧。”
文恬打圓場道:“屆時我可否同去,歧南山一向君令示下不可妄,但我想去見識見識。”
兩人的目仍在半空膠著,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沉曄道:“文恬自然同去。”
阿蘭若愣了一愣,笑道:“有文恬在得我倆途中打起來,也好。”
兩日後,歧南後山梧桐照日影,清風送竹濤。
阿蘭若攜了一籃子自制的蒸糕煮糕煎糕安穩坐在竹舍外頭的敞地上,候著息澤調息完畢,開門會客。沉曄冷冷瞧了旁的籃子一眼,沒說什麼,攜著文恬先去山中採石去了。
息澤調息至正午,方纔開門,打著哈欠白飄飄地倚著籬笆牆:“你倒來得。啊,給我帶糕了?”
阿蘭若提起籃子迎過去:“你既來信告知捕到了犬因助我練弓,就該曉得我遲不過今明兩日便要造訪,閉門半日,我還當你是不想見我。”話是這麼說,臉上卻燃起十二分的興致,“犬因現在何?”
息澤接過籃子朝外頭走了幾步:“你方纔那模樣半死不活,嚇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進門將晦氣過給我,此時人總算鮮過來,早這樣鮮多好,難得來看我一眼,就該這麼鮮。”
阿蘭若嘆道:“這些日神是不大好,可也當不上半死不活罷,你讓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頭,就爲將我曬出些活氣?”
息澤拈了塊糕口:“不爲這個爲什麼?”擡手一劃,所向霧霾漸開,呈出一片石林。林中怪石疊嶂,上頭籠著圈紫,傳出異的咆哮。大約覺得這個聲兒賞心悅目,聽了好一會兒才道:“這頭犬因爲禍多年,花了我好些力氣才捕到,所有異中,形活的是它,且沒有痛覺,合你練弓。若你能中犬因,梵音谷中便沒有不到的東西。”
阿蘭若從袖中化出弓來,笑道:“讓我去會會它。”
犬因乃一頭四角的上古,習也對得起它猙獰的長相,就一個猛字。阿蘭若祭出戩時弓,飛石陣。犬因被息澤了幾天,聞到人味很激,儘管上力氣被得不大足,爪子卻比平日利,形也比平日活,爲了一口食幾乎豁出老命,怪難得。
阿蘭若藉著石陣的阻攔,凝神同犬因拉開距離,羽箭破空疾飛,但未近它就被靈巧躲開。息澤在外頭慢悠悠道:“你瞄準了它是不中的,你從前的那些東西沒一個比你的箭,但犬因卻永遠能過你的箭,不如算算你箭的速度,再算算它移的速度,往偏裡。”
息澤說的未嘗不是道理,但著實不大容易,這就意味著阿蘭若需做三件事,一是躲著犬因謹防被它逮住一口吞了,二要立刻在心中做出一個確算籌,三還需花大力氣觀察把握住它的習慣向。
陣中激戰了半個時辰,誰也沒討著誰的便宜,食在前卻不能用,可想犬因有多麼憤怒。
息澤立在石林旁,邊喝茶邊道:“你差不多該出來了罷,個把時辰不中它很正常,若因疲累被它吞了我如何向你師父代。”
話音剛落地,陣中響起犬因一聲狂怒的咆哮。
紅方纔借力在石柱上,騰至半空放出心算計的一箭,正中四角腹,極妙,且極準。沉靜的眼中現出一飛揚之,落地急退出陣。悲劇,卻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
落地的一剎那,沒留神地上一堆枇杷核,腳底一個不穩,直直摔下來,前額正磕在近旁的一截石筍上。
而說時遲那時,狂怒的犬因已作勢要猛撲而來。
羽翼振空之聲乍然響起,玄的翼幅似片濃雲遮蔽天日,急撲而來的玄因被一柄長劍當刺過釘一旁的石柱。一切只在瞬息間發生。玄的青年目沉似水,手中封起印伽,銀之中,林中怪石轟然而,犬因掙長劍的束縛,嘶吼著穿過石陣。
陣法因被沉曄做了調,不像方纔那樣懶散鬆垮,犬因一靜一皆被牽制,但他二人出陣也不像方纔那樣便宜,他只在離犬因遠的西南方留了一段薄弱小口,容二人相擁滾過去。
阿蘭若捂著額頭上流的傷口模糊地看著他,像是沒搞清他怎麼會突然出現。此等危急時刻,豈容有什麼別的思慮。沉曄一把抱住阿蘭若,一隻手將傷的頭按在口護住,黑的羽翼覆住二人,在犬因掙扎著穿過近的怪石前,滾過那道薄弱的結界小。待他們滾出陣外,息澤已將結界再做了一次加固,目落在沉曄上,讚賞道:“幾年不見,你臨戰倒是越發冷靜了。”又道,“小時候就冷著一張臉不理人,大了怎麼一點兒長進沒有?”
沉曄面表道:“犬因如此兇險,你讓去同犬因對戰?”
息澤道:“不是中了嗎,要不是突然摔了一跤,”撓著頭愧疚道,“啊,也怪我,昨天去陣中溜達,剝了幾個枇杷……”但又立刻正道,“但真正的戰場也是如此,可不會有人幫清掃枇杷核,靠自己心,我這個也正是爲了警醒。”
阿蘭若躺在沉曄的懷中,幽幽話道:“我覺得,戰場上可能不會有人吃枇杷,所以我不用這個心。”
沉曄瞧著息澤,眼裡沒有一溫度:“險境時你在做什麼,是你的髮妻。”
息澤立刻又很愧疚地道:“我在吃帶給我的糕,沒怎麼留意……”但又馬上正道,“拜了堂就是夫妻嗎,這就是你們的陋見了,我同阿蘭若可都不這麼覺得。再說,你不是我一步救到了,我出手豈不多餘?”
沉曄的面沉得像塊寒冰:“我若不一步,已被犬因咬斷了胳膊。”
息澤奇道:“可能被咬斷胳膊的是,都沒有質問我,你爲何質問我?”
沉曄的手還覆在阿蘭若流的額頭上,臉上亦出現好奇的神,附聲道:“啊,這是個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沉曄第一次低頭看,額頭的沾在他手上,他曾輕蔑地說這些東西不乾淨,此時卻任由它們污了他的手指。他沒有將手拿開,眼神中有類似掙扎的緒一閃而過。
阿蘭若輕聲問:“沉曄,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他道:“你怎麼敢……”
撥開他住額頭的手指,他聲音中含著一怒意:“安分些。”
笑起來:“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他的手指重上的額頭,抿著脣沒有說話,但沉淡眸中,卻僅容的影子。的模樣那樣闖進他眼中,像某個世外之人闖進一座塵封的雪域平原,除開的笑,背後仍是千年不變,有飛雪漫天。
但這已經夠難得了。
就高興起來,手挑起他的下:“不承認也沒什麼,我頭痛,你笑一個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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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抱著,順的手擡高下,卻微垂著眼看:“你找死。”
似笑非笑:“有誰曾像我這樣著你下調戲你嗎?”
他仍那麼看著,等著將手收回去:“你說呢?”照理說該含著怒意,語聲中卻並怒意。
文恬趕過來送帕的手僵在半空,臉發白,息澤往口裡又送了一塊糕,看了眼天,咳了一聲總結道:“該挪到牀上去躺著的趕挪,該做飯的趕做飯去,都在這裡著算是怎麼?”
沉曄是否喜歡阿蘭若,雖然在聽陌講這個故事的前半段,九著實在心中了把冷汗,此時卻譬如一座大石猛然沉深谷,砰一聲巨響後頭,升起的是一顆輕飄飄的心。覺得欣然,且釋然。
確然,在聽陌提及犬因時,也想過,爲了唱好同此時這個沉曄的這臺戲,是否也需去歧南後山會一會傳說中的犬因。
想到這個時,頭皮也的確是麻了一麻。
但對阿蘭若同沉曄終眷屬的,悄然淹沒了先前的一憂。命中對字犯煞,路走得不太平,因由衷地欣賞阿蘭若,故而希的路好歹比自己順一些,這個結局倒令滿意。
提起一隻杯子灌茶,蘇陌葉瞟了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攢上頹唐面容,那笑意一瞬冷進骨子裡,九打了個哆嗦,想起來對面坐的這位仁兄有個雅號作千面神君。
千面神君蘇陌葉手指輕敲了兩下桌子:“我知你在想什麼,可覺得這是個好結局?”遠目湖中道,“這可不是什麼結局,而後還有許多事,算得上好的,卻只那麼一件。”停了一停,道,“息澤一直在找時間同阿蘭若和離。”
目仍向著湖面,絮道,“息澤爲人頗仗義,這樁婚事雖於他意義,多年來他從未上表提和離之事,卻是憐憫阿蘭若是個份尷尬的公主,頂著他髮妻的名頭,日子總算好過些。自歧南後山這一日,沉曄同阿蘭若在一起兩年,他們有些什麼我不大清楚,那時我回了西海,只知兩年中,沉曄仍被困在阿蘭若府中。”
九暗忖,陌說他回西海乃是因西海有事,保不準是個託詞。興許那時他總算明白過來阿蘭若於他而言是什麼,可嘆佳人已另覓良人,陌他是因傷,纔回了西海。既然琢磨明白這一層,九自覺說話時應躲著這一些,道:“連你也不曉得的事,不提也妨,只是你方纔說還有許多不好之事,卻不曉得是哪幾樁?”
蘇陌葉怔了一怔,良久,道:“史載兩年後,上君相里闋病逝,太子相里賀即位,即位日七月二十四,正是龍樹菩薩聖誕日。即位不過七天,鄰族夜梟族痛斥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發兵出戰。相里賀駕親征,將夜梟族拒於思行河外,八月十七,相里賀戰死。相里賀子,按王位承繼的次序,若橘諾未被貶爲庶民,便是即位,再則阿蘭若,再則嫦棣。
八月十九,卻是流放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君位,次日,阿蘭若自縊死。”
九震驚。
蘇陌葉續道:“或許因阿蘭若魂飛魄散,而於比翼鳥言,自縊確是能致人魂魄飛散的好法子,他們纔敢拿這個來誆我。”
九平穩了片刻心緒,蹙眉道:“我曾聽聞,阿蘭若故去後,時任的那位君即刻便下令將的名字列爲了語。此時我卻有些疑,橘諾越阿蘭若即位,宗族竟允了?且他們鐵口咬定阿蘭若自縊,便沒給你一個自縊的理由嗎?而橘諾又爲何要將阿蘭若三字列爲語?”
蘇陌葉面表道:“有傳聞說,上君並非病逝,而是被阿蘭若毒殺。”
他撤回目看向九:“自然,若是這個理由,你提的問題便不再難解,但你信這個傳聞嗎?”
九本能搖了搖頭,忽想起來道:“此時沉曄呢?”
蘇陌葉冷笑道:“沉曄?那則傳聞說上君死後,他被重迎回歧南神宮,阿蘭若因上君之死被關,他曾上表……”
九心中沒來由一沉:“表上寫了什麼?”
冰冷的笑意在蘇陌葉眼中描出一幅冰川:“表中請求將阿蘭若之案移給神宮,道既犯了如此重罪,理應由神宮親自將其死。”停頓良久,道,“次日,阿蘭若便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