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姮站在北宮常寧殿門前的臺階上,手里端著補好的袍,清麗的小臉兒上寫滿疑。
這便是手握天下兵權的大將軍的居所?竟然簡約樸實到沒有一個婢子侍奉,打從進來,就只有兩位面生的小黃門迎接,說大將軍出宮去了,姑姑將裳送進去方可。
安姮如今升任司制,服也晉位朱,明艷的澤映襯著如春蕊的臉容,相得益彰。
蓮步,除了毓秀宮,這便是安姮到過的第二座宮殿。
宮時間并不長,十二歲那年被遠將軍收養,遠在南郡,后來宮中招選,安姮拿定主意宮自謀前程。
一則是不愿留在南郡傷心之地,二則不愿寄人籬下,遠將軍家有兩兩子,當時的小安姮已有十二歲,懵懂地開了竅。
將軍夫人曾在大公子的加冠禮上,有意撮合他們二人的因緣,但安家雖然家道敗落,但安姮出名門,自過良好的教導,對于將軍公子這般妾室眾多的貴胄子弟,沒有毫好。
更何況他只是靠著父親的庇佑,沒有立的本,此乃男兒大忌。
眼見將軍夫人心意真切,安姮便知道這將軍府,自己是不能再留了。
而朝中招募的公告,如同雪中送炭,來的正當時。如果父母健在,以安家的出地位,足以有資格參加天子選秀。
但安姮至今都沒有后悔過當初的選擇,與其養在深宮為了奪一人之心,何如在尚宮局里憑真本領過活自在?到時候年滿二十五歲便可以自由出宮,過無人拘束的日子。
手上的本領除了天聰慧之外,亦有賴于二年來從不間斷的勤苦。不論何時,總是做活到最晚的那一個。
將軍果然不在殿中,新奇地環顧四下,發現除了整面墻的羊皮地圖之外,就只有藏劍臺和書案,雖然過于從簡,但不知為何,打從心底里認定,大將軍本該就是如此高潔沉穩之人。
輕手抖開袍,每做好一樣件兒,安姮都要三番四次檢查,確保無誤。
其實,這件錦袍,做了些小手腳,出了將裂口補如初之外,將袖口和腰背連線的衽邊上細微地做了改,雖然只是添加了幾枚小盤扣,但穿上,就能到不同。
后來,不拘小節的大將軍漸漸發現了這件服的妙,原只是覺得這錦袍袖口腰間連接的十分,不拖泥帶水,極符合他雷厲風行的做派,漸漸就偏穿這件裳。
去了幾次皇后宮中,陳婠都打趣他堂堂大將軍節食,自當為朝臣表率,陳棠這才發覺的確穿的時間久了。
再后來,尚局送來新制的錦裳都不合心意,總沒有那件經過安姮補的舊服合。
一來二去,終于弄清了原因所在。
安姮再見到大將軍時,已經過了月余,英武沉穩的男人站在尚宮局外的合歡樹下等,修玉立,俊如松。
只是那一眼,似乎心弦被輕輕了一下。
陳棠素來不善于和子往,若非如此,也不會孤一人耽擱到這把年紀。
安姮福了,站在不遠,垂著頭,怯地神態令他不由地心中一,就好像日日穿在上的那件錦袍。
“此來,有勞安姑姑替我再改制幾件裳,就照著從前那件。”
安姮點點頭,“奴婢得空就去常寧殿取來。”
話音剛落,只覺得發髻上一,陳棠盯著頭頂的落下的一片合歡花,不自主地替捻了下來。
安姮兩頰紅云升起,連忙告辭回了尚宮局。
陳棠站在原地,心中竟然有些微微失落,了鼻尖兒,難不自己如今已是兇神惡煞,令那小人兒害怕到如此地步,連句話也不敢多說就走了。
但接下來,安姮卻遲遲沒有去常寧殿取裳。
素來忙于朝政的大將軍不知為何,對改制裳這件事,便牢牢地記掛在心。
每回下朝來,或是練兵回來,皆會有意無意地問起宮人,得到的答案皆是一樣的,那一摞裳也是原封不放著。
實在無法,只好先挑了件換上,但即便是換上,仍覺得不妥帖,要去念著那件舊裳。
如此這般,陳棠漸漸發覺,除了去書房和皇上闊論朝政以外的時間,他想起那個尚宮局小的次數越來越多。
那幾件沒有取走的裳,了一塊心病,陳棠克制不住去想,那個小人兒,為何沒有履行約定?可是忘記了?
然而畢竟是戰場殺伐之人,陳棠第二日就去了毓秀宮拜見皇后,順道探視剛出生的文淵帝姬。
說了幾回話,陳棠便直主題,問起了安司制什麼時候來毓秀宮,卻得到了安司制染風寒,在尚宮局養病的消息。
走出毓秀宮高高的玉階,陳棠大步流星,除了心中的擔憂之外,竟然會有一說不清道不明的竊喜,原來并非是忘記了承諾,只是不由己。
再后來,躺在病榻上的安姮,每日都會收到宮中送來的補品藥材,燕人參阿膠,盡是名貴。
問送東西的宮人,卻口風甚嚴,問不出所以然。
安姮只好先收著,但一口也沒吃。
常寧宮中,陳棠聽著傳信宮人說安姮一樣也沒吃的時候,便猛地將筆一擱,斥責如何這般不惜子。
但冷靜下來一想,本來就是自己一廂愿送人家禮,名不正言不順,為兒家不接,亦在理之中。
郁結難平的大將軍這日下朝來,忽然見室放著的那摞裳不見了。
欣喜之溢于言表,直到宮人說的確是安司制來取走的,陳棠心頓時暢快,就連晚膳也比平時多飲了口薄酒。
可輾轉一想,又暗自憾今日沒能面。
于是他決定,明天去馬場的時候,繞道尚宮局一趟,低頭看著寶劍的劍套,更加肯定這套子是時候該找人補一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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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姮發覺,自從病好了之后,除了每日例行的做活以外,大將軍那里總是有做不完的功夫。
最后一次給常寧殿送劍套時,看著桌案前怡然自得、心大好的將軍大人,終于鼓起勇氣問道,“大將軍,您這些隨件兒,夫人一點也不替您分擔麼?”
陳棠挑眉,一時不著頭腦,“甚麼夫人?”
安姮垂下眸子,“奴婢所指,自然是將軍夫人的。”
將這話繞了幾圈,陳棠忽然瑯聲一笑,這下到安姮不著頭腦。
“我還未娶妻室,哪里來的將軍夫人?”
說完這句話,看著面前臉詫異的小人兒,陳棠忽然覺得,家之事,也許真應該提上日程了。
從前陳棠一心系在溫上,心中裝不下其他子,但經歷過真正的心死如灰,反而一切都看通了。
這才發覺,半生戎馬,唯獨缺了心尖上最的那一塊。
邊了一個疲憊時能寬解帶、秉燭時能紅袖添香,不管多晚歸家,都會在門前點一盞小燈等待自己的人。
而安姮,出現的恰到好。
陳棠從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不論是戰場還是場,一旦認定了,便絕不松手。
開春之后,除了日常補做活之外,他便邀請去馬場賽馬。
大將軍的命令,一屆小小哪敢不從。
其實是不會騎馬的,但不知為何,看著場中颯爽英姿的男人,安姮忽然很想學騎。
當私下里苦練騎,從連韁繩都不敢握到后來能收放自如時,陳棠著馬上還略顯生的時,終于篤定了心意。
歲月中真正靜好的,不必轟轟烈烈,亦并非海誓山盟。
其實,不過是一味索取的自私,和愿意為彼此做出任何改變之間的區別。
從前,他沉湎于求不得的苦,自以為用至深,卻是錯過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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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平初年,大將軍陳棠下聘禮,迎娶武昌侯珠為正妻,大婚并不隆重,卻有天子皇后為鑒證,在將軍府,設了規模不大的婚宴,列席者多是隨大將軍南征北戰、出生死的兄弟。
當初一起喝的誓師酒,如今喜酒亦是飲得暢快。
多壯懷激烈,蒼茫歲月,彈指而過。
酒意微醺的新郎,挑起嫣紅的蓋頭,陳棠心中清明,眼前子的臉龐是安姮,是他愿意守護一生、值得寵一生的好子。
再也不會是別人。
而安姮也從不會想到,嫁給一個大自己十幾歲的男人,會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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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平三年,法華寺外萍居。
陳棠一尋常舊,站在老舊的木門外,終究推門。
屋子里陳設簡單,陳棠回看,眼前眼睛腫的如核桃一般的姑子,看了許久,才認出來是綠姚。
“娘子一直在等您…”
綠姚泣不聲,掀起布簾,引著陳棠。
一人寬的窄榻上,蓋在厚重的棉被下面的人兒,已經枯瘦地了形。
但即便是如此,周卻已然利落干凈,毫不邋遢。
在看到溫時,陳棠的心一路往下沉著。
綠姚上前將扶起,耳語了幾句,溫終于張開眼,從前那個明艷嫵的子,變作了眼前模樣。
出手,陳棠終究是握住了。
溫抖著發白的,微微凹陷的眼眶里漸漸有淚閃爍,“原以為此生都再見不到…你來了,我便也能瞑目了。”
陳棠屈坐在榻邊,良久才道,“好生養病,若缺藥材,明日我便讓人送來些。”
溫苦笑了笑,搖搖頭,“這病是治不好的,我自己最清楚,心已死,留著這子還有何用…”
陳棠不言,任由瘦削的五指攥住手心。
溫哽咽了頭,“我不怨任何人…也不恨陳婠…當初,是被虛名蒙了心,卻錯過了良人…若能重活一世,我再也不會踏宮門半步。”
陳棠回手,扯出一安的笑,“切莫胡思想,后面的日子還長。”
轉的瞬間,溫忽然從后面扯住他的袖,“我只問你最后一句…若回到當初,你可愿與我重新來過?”
走出柴房外時,天明。
眼前閃過多年前,比這春還要明艷百倍的子笑,翻上馬,英姿颯爽,猶如最艷麗的那枝春桃。
永遠留在曾經的記憶里。
最后那句話,陳棠無法回答,他只知道,最好的,是珍惜眼前人。
安姮站在萍居外的山坡下,陳棠大步走過去擁住,眸溫,“走吧,咱們回家。”
一月之后,出宮修行的溫淑妃病故,尸未皇陵,葬于萍居外的法華山谷中。
每隔幾年忌日,早已被世人忘的小墳前,都會有一束新摘的白玉蘭花,幽香綿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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