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料到抵達錢塘之事瞞不過多久,他也冇打算瞞,因為想要在錢塘安置下來,買房也好,做彆的也罷,首先要有一個方承認的份,並且為了安全計,也應該第一時間到錢塘縣衙去落籍編戶。品 書 網 (w W W. V o Dtw . c o M)所以修整這一兩日,除去舟船千裡的疲憊,就準備去見一見錢塘縣令,卻冇想到竟然會被眼前此人一口道破來曆。
左彣的手已經按到了劍柄上,隻等徐佑的指令。何濡安坐如怡,神態自若,似乎毫覺不到撲麵而來的蕭殺之厲。
徐佑不以為意,笑道:“郎君此言大謬,我隻是晉陵郡的一個小商人,往來三吳之地,販粟為業,不知道什麼義興徐氏,也不知道什麼家門罹難,更不需要定居錢塘……雖然錢塘確實是個好地方,但我等商人逐利而生,漂泊不定,目前還冇有常年居住此地的計劃!”
“是嗎?販粟為業?郎君可知時下會稽的粟價幾何?錢塘的粟價幾何?自錢塘運回晉陵,沿途損耗幾何、雇工所費幾何?另,江南河雖然浪不比長江變幻無端,可也偶有風波驟起,郎君可知汛如何,風信如何,觀象如何?”
徐佑為之側目,此子言談鋒利,且毫不留麵,一般人聽出對方的推之意,必定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不至於這般咄咄人。
“敢問何郎君從京口遠來錢塘,又是為了何事?探親,訪友,亦或同在下一樣,為了逐利而來?”徐佑答非所問,笑著反將了一軍。
“馬先馴而後求良,人先信而後求能。郎君嫌疑之地,對我有所防範,是理所應當之事,此不為怪。”何濡起,雙手行了禮,淡淡的道:“今日登門是鄙人唐突,告辭!”
徐佑眼閃爍,在他即將邁出房門時,突然喊道:“郎君且慢!”
何濡停下腳步,冇有回頭。
徐佑走到後,笑道:“何苦來去匆匆?郎君若是無事,不如了酒菜,你我促膝長談可好?”
“想談什麼?若是清談玄理,恕不奉陪!”何濡漠然道:“倒也不是針對郎君,鄙人從來不與人清談,‘三玄’之典籍,隻聞其名,未知其詳。什麼‘本末有無’,‘才四本’,‘自然明教’,‘聖人有無’,除了茶餘飯後偶然聽起彆人提過,其他的一無所知。”
魏晉玄學的核心是《老子》《莊子》《易經》,也稱“三玄”,至於“本末有無”“有無”等辯題是清談的主要容。其實玄學清談一直被人誤解,它並不是閒得無聊的兩個人,對麵而坐,比賽誰吹牛能吹得上了天,而是針對這個世界的本源問題進行深層次的思辨和論證。但從古到今,一旦牽扯到本質和源起,立刻就會陷神神叨叨的虛無主義當中,尤其在缺科技進步和實踐經驗的時代,這種純哲學的辯論最終淪落到看誰的腦更大,邏輯更縝,對大眾的洗腦更功,而不是看真理掌握在誰的手中。
因此在何晏、王弼開創了玄學的流派之後,士大夫務虛而不務實,空想而不踐行,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導致政務日頹,運極道消,以至於西晉神易手,中原傾覆。到了東晉時範寧曾大罵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雖然言過其實,但也可見一些清醒的士大夫對玄學的深惡痛絕。
楚國上承曹魏,也遭遇了五胡華之後的社會陣痛,所以何濡擺明對玄學的不屑一顧的態度,在當時的輿論背景下並不算異數,徐佑並冇有因此生出疑心,道:“在下區區商賈之輩,就是郎君想要與我清談,也談不出子午卯酉來。”
“子午卯酉?”
徐佑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將耳能詳的諺語用錯了時代,道:“子午卯酉,表示四方,北南東西,連北南東西都說不明白,清談又有什麼用呢?”
何濡慢慢轉過子,角帶著一捉不的笑意,道:“郎君治的《易經》?”
“識幾個字,何敢言治經?我觀何郎君意態高遠,神思清蔚,一看就知是博學通達之人,五經六藝想必一定稔於心了?”
何濡搖搖頭,道:“郎君說錯了,我跟世人皆不相同,既不學儒,也不談玄,佛道的那一套更是聽了就覺得噁心。”
此話聽起來有點狂妄,但自古桀驁之士,或多或都要有幾分所依仗,徐佑耐著子,道:“那,請問郎君所學何門何派?”
何濡微微一笑,道:“我學的,是符!”
徐佑眉心微微一蹙,道:“何謂符?”
他之所以留下何濡,第一自是因為這個人一口道出了自己的來曆,不搞清楚他的份目的,心中難安;二來是因為對剛纔鹿脯之事還有點疑問,想要驗證心中的想法是不是正確;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他在後世磨練出來的毒辣眼,如何看不出此人的非常之?若是有可能,大可個朋友。
他的仇人,一個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太子,一個江東門閥最為豪盛的沈氏一族,若想報仇,不是區區一個人,也不是一年半載能夠做到,所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本,是徐佑唯一,也是必然的選擇。
隻是此人開口就是什麼符,就跟後世某些皮包公司去拉所謂的風投,必定得搞一個高大上的項目一樣,先不管靠譜不靠譜,至忽悠人是足夠了。
如果徐佑所料不差,所謂的符,說簡單點,就是鬼穀縱橫之學。張儀蘇秦之後,多年來隻是見於史冊,未曾聽聞有傳人存世,也不知道多人曾經虛打著鬼穀的名義,招搖撞騙,欺世盜名,以徐佑的心,哪裡還有興趣跟這樣的人說話?
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是何濡再開口不著調,這個朋友不也罷。
“智謀,數,變譎,辭談,一辟一闔,一翕一張,窮天之用,神明自如!”
這牛皮真是要上天的節奏啊,徐佑神複冷,道:“足下可讀過揚雄的《法言》?他說符乃詐人之,聖人惡之。不知對揚雄此語,尊意竊以為如何?”他已有逐客之意,稱謂也從郎君變了更疏遠的足下。
何濡哈哈一笑,似乎被徐佑言語所激,雙眸中如同閃起千萬道雷,道:“揚雄,本姓為‘楊’,為了標新出奇,改了揚姓,此還不足道,又無恥的飾祖宗,自稱揚氏在春秋時為侯爵,被三姓所而南遷。東漢張衡曾駁斥他此論荒謬,如這等易姓之輩,何等不孝;雄自有重言之疾,家產不過十金,沉冥山,窮困潦倒,以清靜無為、淡泊名利自詡,可年過四十,不之齡,卻又自食前言,出山京,以辭賦文章、獻之詞作仕之路,前倨後恭至此,豈非不信;仕後仿司馬《上林賦》做《長楊賦》,為主上飾太平,歌功頌德,渾不見漢時天下已經千瘡百孔,憂外患,是為不忠;王莽篡漢,興甄、劉棻之獄,揚雄不過稍有牽連,又是黃門小吏,乾他何事?卻嚇的惶恐無地,自投天祿閣,殊為不智;等到了古稀之年,又仿《論語》而作《法言》,也就是郎君適才所言,除了詬病符,還對早年賴以仿製其辭賦以博取聖心的司馬相如大加批判,可稱不仁!“
他言詞如刀,語速極快,本不給人反駁和辯訴的機會,從上到下散發著極大的迫,一字字道:“像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不信的小人,郎君以其妄語而對符存有偏見,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徐佑重生至今日,還是第一次被人在炮上占了上風。揚雄啊,那是什麼樣的人,但凡讀過書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東漢王充,也就是那個“刺孟而問孔”的名教罪人,但又是漢世三傑之一的大思想家,說揚雄是“鴻茂參聖之才”,唐代韓愈讚他是大純而小疵的“聖人之徒”,連北宋的司馬都推崇他為孔子之後,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這樣的人,在何濡口中,竟然了不忠不孝,不仁不智,外加不信的小人!(注:漢世三傑,指的是王充、王符、仲長統,範曄在《後漢書》裡為這三人立為合傳,並不是漢初三傑,故此說明)
可笑剛剛在房中對麵而坐,兩人都冇有言語,加上麵對竇棄的咄咄人,何濡很做出有力的反駁,所以徐佑還以為他不善言詞,這時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徐佑非但不惱,反而眼睛一亮,符以智謀,數,變譎,辭談四相聞名於世,何濡的智謀數如何,還不得知,可變譎和辭談這兩相已經顯出深厚的功力。
“我雖不認同郎君的言論,但絕對支援你表述自己看法的自由。”徐佑再次行了敬禮,笑道:“既然是鬼穀傳人,看破我的份來曆,肯定不在話下。”
何濡見徐佑終於不再模棱兩可,拒人於千裡之外,眼瞼垂下,淡淡的道:“知道七郎的份,是因為那日沈府的管事在義興大鬨一場,七郎以品服之製辱惡奴時,在下剛好也在人群之中。”
徐佑子一震,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盯著何濡滿是滄桑的臉麵,道:“如此說來,方纔在客舍外的偶遇,也是郎君有意為之了?”
何濡拱手,一揖行至地麵,道:“七郎終於明白過來了,我從義興追至晉陵,又從晉陵先七郎啟程而至錢塘,隻趕在郎君前麵兩天,著實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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