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易雙發, 他撐著門框, 坐在地上，看妻妾侍神匆遽地收拾細, 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 護院頸一看是都軍, 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薛修易在都軍涌進來時揮手臂, 道：“言污蔑我, 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里掏出牌子和文書，道：“刑部的票子, 皇上的朱批, ”他環視著院子, “其余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在地上，被塞住了。

福滿下獄，宦就撤掉了批人, 李劍霆當夜把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 不等對方辯駁, 直接塞拿人，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四都是腳步聲，墻腳影里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值的太監宮謹言慎行，全部手埋頭，不敢胡張。

薛修卓沒有睡, 他披站在窗邊，聽著高墻外雜的奔跑聲。雨歇后云方散，清寒的月渡在他的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魯地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了，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麼事。啞兒見他不，就出無可奈何的神，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里。

* * *

翌日早朝后，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折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污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跪在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系長子的事，更何況他為帝師，該以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折，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系考慮，并無不妥。”

這位言都快七十了，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①。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后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是從早朝后坐到了酉時。

言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面容明艷，和悅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圣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面有倦，先回去歇歇吧。”

言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于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躬來扶住言，笑道：“堂前地，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側過，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后的輝芒，袍在了余暉里，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后跪在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站在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污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并不像別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里教導李劍霆時別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折子多如牛，列數先生罪狀十余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的芒消失，兩個人皆匿于晦暗間。堂外懸掛在檐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盡頭的薄，沒有鳥鳴，也闃無人聲。

“你曾經和江青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著字畫，上邊蓋著誠帝的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賬，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后接連倒臺，世家后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后由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于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殉道，助我坐穩萬里江山。”

檐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袍陳舊，像釘在闃都的松，臨風不搖。他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舍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咸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里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只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就本不配坐在這里。

“規誡有言，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系于臣子一，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于群臣間。”薛修卓眼眸里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

名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后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在里面。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咸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后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于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并且深諳煽浪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應舍得。

薛修卓舍得，他連這條命，這生名譽都舍得。

李劍霆默然須臾，道：“我敬先生，也舍得。”

* * *

“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②。”

姚溫玉疾書，字跡潦草。里間都被紙頁鋪滿了，他握筆的手細微地抖，終于在棄筆時掩劇咳。

時機，時機。

戚時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東烈王”承襲下去，他比蕭方旭更謹慎，到了現在，還能耐著子觀局勢。沈澤川端州一戰才收納了六州人心，想徹底擯棄沈衛兩個字，就得仁義到底，所以澹臺虎的敦州守備軍即便到了北原校場，也不能率先出兵。況且戚竹音不，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就是中博南側的刀刃。

時機，時機。

府君要個能徹底除患的時機。

姚溫玉咳聲急促，不再拿筆，只用帕子掩住口。喬天涯今夜剛到，下馬進院就聽見房的咳嗽聲。

“藥沒有給先生備嗎？”費盛問庭院里的侍。

“先生只用了半碗，”侍細聲答道，“便待在屋，不要人吵。”

喬天涯推開門，氍毹上掉的都是紙頁，費盛跟在后邊俯拾起來，卻見上面麻麻的全是字，不愕然道：“先生這是要著書嗎……”

喬天涯已經進了里間，姚溫玉帕子染了紅，他一把推開四車，把元琢直接打橫抱起來，對費盛說：“既然！”

姚溫玉仰頭時不知為何，鼻間竟然也開始流了，喬天涯扯開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涼。

此時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喬天涯不敢等，他抱著人躍下階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溫玉半合著眼，側臉陷在他的口，間呢喃：“……費盛……傳消息……”

喬天涯跑得渾是汗，他手蓋住姚溫玉的另一邊臉，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膛里。

費盛先一步上階，砸門喊道：“開門！快讓小和尚起來！”

看門小廝不敢耽擱，挪掉門閂后就跑去喊人。既然出來時兜著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診——啊呀！先生怎麼這樣了！”

沈澤川趕來時已經將近天亮了，他罩著寬袍，在里間看姚溫玉睡，便示意眾人到偏廳去。

“勞心費神易短命，”既然說，“先生中的毒‘遲歸’，顧名思義，跟‘疾追’正好相反。這毒遲來遲散，有一年多了吧？”

“該有一年半了，”費盛還記得，“……從丹城那會兒算。”

既然擱下筆，雙手合十，對沈澤川彎腰行禮，如實說：“小僧初見先生時，先生腕間就已經浮現了青。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廳的眾人皆變了神。

* * *

姚溫玉恍惚間聽見雨聲，他沉夢菩提山，仿佛閉上眼，就是無止境的雨。山間云霧遮青竹，他臨風時袖間沾著泥，覺得上，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一別一春秋，”背后竹濤聲陣陣，海良宜遠遠站著，“元琢回來了。”

姚溫玉回首，清風鼓他的大袖，他喚道：“老師。”

海良宜負手而立，短須已經被染白了。他沒有穿袍，就像當年牽著姚溫玉步學堂一樣，腰間還掛著招文袋。他說：“我聽風，便知道是你回來了。”

竹林的濤浪聲太大，海良宜的影其中，只剩姚溫玉獨自站著。山霧氳象，姚溫玉遠眺向闃都的龍樓闕。他曾經登高遠，只見山景暮，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師等我一等，”姚溫玉說，“待雨停后……”

琴聲乍響，姚溫玉眼前諸景皆散，他又落回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擋住了日，他睜眼時沒有醒來的覺，反倒像是墜了夢中。他幾度閉眼，最終說：“松月，巳時了。”

喬天涯著琴弦，道：“你晝夜顛倒，睡糊涂了，平時不都喬天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