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與顧家的不同,就如同商人與政客的差別。
顧沉舟走近占地十數畝,花園洋樓一個不缺的沈家大宅時,已經是好多天之后的事了。
作為一個大家族,因為沈老爺子還在的原因,沈家的四個兄弟,也就是顧沉舟的四個舅舅并沒有搬出老宅,只是在五層樓高擁有數十個房間的老宅各選一層作為自己的住所,剩下的最高一層,是沈老爺子的書房和臥室,輕易不讓人上去。
顧沉舟的母親沈是沈老爺子唯一的兒,又是最小的孩子。顧沉舟的年紀在他十幾個表兄妹之中并不算大,這也導致十五歲開始,他每次來到沈宅的經歷都大同小異,總要被些人拉去說話,或者正巧見——當然,這些說話和巧隨著顧沉舟一年年的長大,已經越來越了。
“沉舟爺到了?”聘請自英國的管家詹姆士站在大門前,穿著白襯衫和燕尾服,彬彬有禮地鞠躬,“先生正在樓上等著您。”
顧沉舟將車給迎上來的男侍者,自己則跟著詹姆士往屋里走去:“外公怎麼樣?”
“還不錯,就是有些老人特有的病。”來自英國的管家擁有一口流利而地道的中文,他微笑著說,“先生聽見沉舟爺要來的消息十分高興,早上還特意去書房寫了一幅字,說待會讓您帶走。”
“該有人纏著我要東西了。”顧沉舟笑道,話里說的就是衛祥錦。衛老爺子平生不好煙酒花草,就是喜歡欣賞書法,偏偏在這上頭實在沒有什麼天賦。
談間,兩人已經到達頂樓。詹姆士帶著顧沉舟穿過圓頂客廳,輕輕叩響書房的房門:“先生,沉舟爺到了。”
“進來。”里頭傳來老人的聲音。
詹姆士退后一步,讓顧沉舟進去,自己則在門旁站定。
厚厚的淺褐地毯吸收了足音。
顧沉舟走進書房的時候,老人正帶著老花眼鏡,在正對著一面落地窗的書桌前閱讀一本心理學書籍。他沒有立刻出聲,甚至放輕了自己的腳步,就站在書桌旁靜靜等待。
大概十來分鐘的時間,老人看完一個段落,摘下眼鏡站起來。
“外公。”顧沉舟上前一步。
老人招招手:“陪我下去花園走走。”他說話的時候側過了子,從落地窗進來的線斜斜打在他臉上,照亮了他臉頰上的老人斑和向后梳起的花白頭發。他背著雙手向外走去,軀有些佝僂,卻不讓顧沉舟上前扶著。
留在外頭的詹姆士顯然聽見了老人剛才說的話,已經先一步下去準備了。
上午九點的時間,老宅里的人要麼已經離去,要麼還沒有起來。在一樓大廳忙碌的侍都過嚴格訓練,雖穿梭頻繁卻沒有弄出多聲音。
他們來到老宅后的花園,這幾乎算是一個小型的園林:一眼看不見盡頭的花園芳草如茵,中間錯落種著低矮的灌木,沿著墻的邊沿是一排筆茂、花開簌簌的梧桐。走到梧桐的盡頭,湖瀲瀲,岸邊的垂柳隨著微風擺縷,細長的葉片落到湖面,沾起一圈淺淺的漣漪。忽然一陣清風,鏡面似的湖水就起一層層波紋,驚起停駐岸邊的水鳥。
“前兩天又有人去見你了吧。”沈老爺子來到湖邊,遮傘和供人休息的桌椅早早就擺放好了,點心和花茶也準備妥當。但老爺子顯然沒有坐下的,他沿著長長的湖岸慢慢散步,“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媽媽一定很高興。”顧沉舟說。
“你還是不想說,我也不你,”沈老爺子瞇著眼說,“這麼多年來,你也看得清楚,他們想要的,恐怕還不止我手里的這一點。”
“我正要跟您說,外公,我打算用媽媽留下來的一部分產創立社會公益基金。這樣媽媽或許會更高興一些。”顧沉舟說。
老人的腳步略頓一下:“這是詢問還是通知?”
“是通知,外公。”顧沉舟依然恭敬,但語氣里并沒有遲疑。
他們繼續走著,慢慢地來到一棵高大的榕樹前。
這棵榕樹遒勁,深深扎腳下泥土,向天空展開的雙臂健壯結實,冠蓋上樹葉層層疊疊織如傘,在這一片地面投下深深的影。
他們站在這棵年齡不小的榕樹前,綁在其中一條樹干上的秋千被晨風推了一把,輕輕晃。
沈老爺子看著秋千,對顧沉舟說:“你的個和你母親真不一樣。你母親從不會這樣肯定地對我說話。”他沒有等顧沉舟接話,就繼續往下說,“我這幾年常常在想,如果我沒有因為老來得對過分疼,沒有期待像個真正的小公主一樣無憂無慮……沒有把養那樣又天真的個,會不會就不這麼早離開我了。”
“外公……”
“愿做蘿托喬木……”沈老爺子看著秋千,他的小兒坐在他親手扎的秋千上高高起,甜甜笑著地日子就像是在昨天,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喬木總有一天會走的。”
顧沉舟想說寫什麼,但老人并不想聽,很快就轉了話題:“我聽說你要替你弟弟辦生日聚會?”
“是,就在這兩天了。”顧沉舟順著老人的話題,“這次來還想向您借詹姆士幫忙。”
“帶去吧,你做得對。”沈老爺子沉默一會,淡淡說,“十五年時間,也夠了。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繼續走下去……這麼些年來,月琳也不容易。”
現任的顧夫人姓鄭,鄭月琳。
顧沉舟微低著頭,沒有說話。
沈老爺子倒是又笑了一聲:“我忘了,你不是你母親,你主意大得很。”
“行了,去吧,做你自己要做的事。”老人像之前一樣,拒絕人扶,轉朝來路回去,速度緩慢又沉穩,形佝僂而高大,“你外公現在還站在這里。”
天香山位于四九城北郊,座落在城區之外,和城市不近不遠,周圍并沒有什麼人煙,屬于還沒有開發到的區域。顧沉舟自從兩年前買下這片地方,除了在山腳給自己留了一小個院子外,山頂的山莊、上山的公路,也早早開始修建。
7月28日就是顧正嘉十六歲的生日。
盡管已經跟沈老爺子臨時借了詹姆士,但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顧沉舟還是早早來到山莊,做最后的確定。作為聚會的另一個舉辦人,本來也打算一起過來的衛祥錦因為臨時有些事,直到臨近傍晚的時候才來到山莊。
“不錯的地方。”四野開闊,清亮的山風不停刮過,降去燥熱暑氣。衛祥錦從車上下來的第一時間就對顧沉舟稱贊。
峭壁一側,顧沉舟正扶著隨修盤山公路就早早扎下的木制柵欄乘涼。他抬一抬眼:“買下了當然要弄得好一點。”
“這地兒看得我也想買了。”衛祥錦嘀咕一聲,就跟顧沉舟走進山莊。
山莊位于山頂。當初規劃時為盡量保持山野風,并沒有將山莊修得四四方方的,而是遵循“森林里的小屋”這樣的思路,整都采用木質結構,將山莊完全嵌在樹林之中。
衛祥錦跟著顧沉舟走進山莊。不規則的石板隙里長滿青苔,泊泊的流水聲從山莊后邊傳來。他們走進大廳,安排工作的詹姆士就迎了上來:“離聚會開始還有三個小時,兩位爺可以去后院坐一坐。”
顧沉舟點點頭,對詹姆士說:“正嘉來的時候通知我。”
“是,沉舟爺。”詹姆士鞠躬答應。
衛祥錦隨著顧沉舟來到后院,剛才石凳上坐下,穿制服的侍就捧著茶盤走來,悄無聲息地將東西擺好,又看見顧沉舟已經自己手,就重新退了下去。
“你這手筆有點大啊。”衛祥錦若有所思地說,幫顧正嘉辦聚會,特意拿自己新建的山莊當招待地點,雖然重視得有些奇怪,但既然要辦,就干脆辦得漂亮點,也不算什麼。可從沈家借人,就已經完全在‘辦得漂亮點’的范疇之外了——要知道,就是當年顧沉舟自己十八歲年,也沒有這樣費過心思。
幾分鐘的功夫,顧沉舟已經泡好了茶,他遞一杯給衛祥錦,自己也喝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說:“這些又算什麼?只看我高興不高興。”
衛祥錦挑一下眉,笑了:“顧這話說得可真霸氣。”他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心里多多還有些疑,覺得顧沉舟這一次弄出這個手筆,似乎不止想幫顧正嘉辦個生日聚會。但除了這一件事之外還有什麼?他一時間也沒能想到。
臨近八點,顧正嘉邀請的同學朋友全都提前到達。由顧沉舟和衛祥錦邀請的,他們圈子里的人也陸陸續續來了,在沈老爺子邊工作近三十年的詹姆士的能力沒有話說,準備得非常妥當,穿行在人群中的侍和侍者滿足每一位賓客的需求。
同樣出生在顧家這種家庭,注定兩兄弟的社圈有所重疊。還在上學的顧正嘉往的朋友可能地位低一些,但大多數都能和那些站在圈子頂層的人搭上話,不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
八點整,聚會準時開始。
穿著禮,好好打理過一番的顧正嘉在最開頭說話時手臂有些繃,但神還算自然,顧沉舟和衛祥錦帶頭鼓掌,隨后顧沉舟就帶著顧正嘉,一個個將他介紹給在場的重要人。
邱老的孫,沈老的孫子,陳、溫、賀三家的三代,孫沛明……盡管出國三年剛剛回來,但這個圈子里的人全都在十多歲的時候就明白誰可以結誰要疏遠,并且早早就打好了關系:比如顧沉舟和衛祥錦,比如陳家和溫家的三代,比如正準備聯姻的邱家和沈家。
三年的時間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淡化得幾乎無法發現。能來參加這個聚會的人,全都是有意和顧沉舟與衛祥錦往的人,連前一段才被顧沉舟擺了道的孫沛明在顧沉舟介紹時都非常給面子贊許了顧正嘉幾句:牌桌上輸了就輸了,反正他有時候捧個合心意的人都不止花上這點錢。倒是在這個場合落顧家的面子,搞不好要結死仇。
一圈人介紹下來,顧沉舟最后帶著顧正嘉走到賀家的爺面前,三年時間在別人不明顯,在賀海樓這里卻無法忽視:顧沉舟離開四九城時,賀海樓剛到這里。
“賀。”顧沉舟和賀海樓輕握一下手,又將手掌搭在顧正嘉的肩膀上,“多謝賀賞。這是我弟弟正嘉。”
難得地沒帶伴兒,賀海樓正斜斜靠著墻喝一杯威士忌。他一只手端著酒杯,一只手在口袋里,穿著一考究的白西裝,打著斜紋領帶,看上去比顧沉舟還多幾分貴公子的模樣。
聽見顧沉舟這樣介紹,他看了顧正嘉一眼,就對顧沉舟輕輕一笑,語調悠長:“顧真是個好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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