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德園出來,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顧沉舟驅車往西城墓園方向駛去。
自從十多年前沈去世開始,每過一兩個月,顧沉舟就會去自己母親下葬的墓園拜祭,小時候是因為害怕和懷念,長大后雖然不再對未來覺恐懼,但也養習慣了,每到差不多時間就會過來,坐一坐,說說話,就覺得從心底沉靜下來。
三年時間,這座管理嚴格的私家墓園并沒有什麼變化,顧沉舟沿著臺階往上走,來到墓碑所在位置時,卻發現有人先自己一步到達。
那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頭發染金黃,打了耳,服松松垮垮還印著個大骷髏,跟懷里抱著的那捧碩大的百合花束并不相稱。此時他正垂著頭不知對墓碑說些什麼,又彎腰拜了幾拜,才將懷里的百合花放到墓碑前。
顧沉舟走近墓碑,私家墓園不會隨便放人進來,從第一眼見到人起,他就認出了對方:沈家的七爺沈輝,自己的十二個表兄弟姐妹之一。
正祭拜的人也覺到有人接近。他漫不經心地轉頭一看,看清是什麼人后,神立刻就轉為驚喜:“表哥?你怎麼會在這里,什麼時候從國外回來的?”
這話是在說他們全是偶遇啊。
顧沉舟笑了笑:“來祭拜。”他兩手空空地站著,相較之下,倒顯得沈輝更有誠意了。
沈輝立刻就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對了:人家母親就在這里,過來這是天經地義的,倒是自己怎麼會在這里?他當即就笑道:“這可趕巧了,今天本來我爸媽要過來的,但是他們臨時被人走了,就讓我自己一個人過來先拜拜,沒想到還能見沉舟哥,要早知道,我爸媽肯定會推了那些事,他們好久沒見到表哥了,爺爺也是,每次大家做一起吃飯,爺爺都會念叨著你。”
“我回來的事已經跟外公說過了,這兩天就會過去。”顧沉舟說。
“這可好,這下吃飯人就齊了。”沈輝說著,目就轉到墓碑的小幅相片上,“要是姑姑也在,爺爺不知道會多高興,爺爺就姑姑一個兒,當年姑姑雖然不太好,但也不是什麼急病,怎麼突然就……”他說道這里,發現顧沉舟神淡淡的,一下子打住,又說,“表哥,既然你過來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替我向舅舅舅母問好。”顧沉舟說。
“會的,他們知道你回來一定非常高興!”沈輝說完就對墓碑又鞠一下躬,這才轉離開。
顧沉舟等到沈輝的影消失在視線中,才席地坐下來。他的手放在石砌的墓碑上,被太曬過的石頭帶著熱度,輕灼掌心。
“媽,我回來了。”
“爺爺很好,外公也很好。看上去老了些,顧部長……爸的和事業都不錯。”
“您別擔心我激怒他,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一個乖巧的好兒子。”
“我也很好,我在國外學到了很多東西,這次回來就不會再出去了。”
“我有些事弄不太明白……”他的指腹著石碑,被心打磨的石頭一片,除了邊沿還有些棱角外,不到一點瑕疵。他站起來,注視著墓碑:“我會弄清楚的。”
“我會記住,我是顧家的子孫。”
走出墓園,斜暉剛好染紅泊油路面。顧沉舟剛要往自己的車前走,一輛越野就沖他鳴了兩下喇叭。
顧沉舟順著聲音一看:“你怎麼過來了?”
“負重要的任務,”衛祥錦說,“按照老首長的指示,迎接顧去我家用餐。”
顧沉舟忍不住笑起來:“應該的,該登門拜訪衛爺爺。”
“何止我爺爺,我也念著你呢。”衛祥錦說,兩家就住隔壁,兩人一起長大,混玩著兩家都把另一個孩子當做自己的孫子了,“你這下回來,我估計至一兩個月不得閑了,拜訪長輩就得十來天。”
顧沉舟隨便一笑,坐上衛祥錦的車說:“坐你的車回去吧,我那輛回頭找個人開回去。”
衛祥錦有些奇怪,倒也沒多想,只以為顧沉舟懶得開車,發車子說:“我剛剛看見你表弟出來了,是排行第七,沈輝的那個吧?”
“嗯。”
“一年十二月一月一個,你家的那些表姐表弟我都能出名字了,”衛祥錦轉著方向盤調笑說,“干脆你就表個態度吧,看他們這樣挖空心思地來巧遇你,也怪不容易的。”
“外公早有打算了。”顧沉舟從沒有對這種事發表過意見,接著就扯開話題,“三年沒回來,西環那邊怎麼樣了?”
“想玩車了?”衛祥錦想想,“也沒什麼變化吧,就是常勝將軍從你變了賀海樓,他和你一樣,都是敢把速度飆上去的那種。你想玩的話回頭我們一起去。”
還是跟以前一樣對飆車沒什麼興趣。顧沉舟按按靠著座椅靠得有些僵的脖子,沒接衛祥錦的話,而是問:“開了這麼久越野,你不打算換一輛舒服點的?”
開車的衛祥錦頓時挑了眉:“還有什麼車開著比越野舒服?”
沒有換車的打算。顧沉舟的手指輕輕敲了扶手。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衛祥錦這輛車是經過改裝的,加厚鋼板,防彈玻璃,安全措施做得非常到位。而且越野車本的安全也高出普通車輛許多……加上衛祥錦除非必要,從不飆車的習慣,什麼樣的車禍能讓他當場死亡?
一場夢境,就算連續做了一個月,顧沉舟也只能記得某些印象非常深刻的大事,這還是他在后來聽了一些這方面專家的建議,刻意去回憶記錄的結果。在最開頭幾天,他甚至只是重復著不斷被驚醒卻什麼都不記得這一過程。但就算后來刻意去記憶了,一些細節,或者說構事件結果的經過,他始終沒有一丁點的印象:比如說賀家上位——賀家是因為什麼上位?衛祥錦出車禍——衛祥錦是什麼時候怎麼出的車禍?
也或許這些經過本來就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顧沉舟的思考,他看一眼屏幕上的號碼,接了起來:“正嘉?”
“是大哥啊……”主打電話的顧正嘉的聲音聽起來,還沒有顧沉舟的自然,他說,“大哥,你現在在哪里?”
“正往天瑞園去。”顧沉舟說,“什麼事?”
“唔,是這樣的,爸今天晚上臨時有個飯局,不回來吃飯,媽……阿姨炒好了菜才接到消息,現在得跟爸一起去飯局,家里的飯菜做得多的,就是……問大哥你要不要回來一起吃。”
顧沉舟還說:“我晚上要去衛老爺子家——”
“回去吧,”一旁聽見電話的衛祥錦突然話,“我跟爺爺說一聲,他保證比你去家里吃飯還高興。”
兩家人關系確實好,如果換一位老爺子,顧沉舟絕不會這樣做。也只有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衛老爺子,顧沉舟清楚對方確實就跟自己的爺爺一樣,希他好好的。他也不再客氣,對電話說:“我待會就到。”
隔著電話,顧正嘉的呼氣聲都傳了過來,他的聲音聽起來松快了點:“那我就等你了,大哥。”
這邊顧沉舟下了決定,那一頭衛祥錦也拿起電話,撥回家里跟衛老爺子解釋,沒說一會,他的神就有些古怪了:“哦,哦,我知道了,爺爺……我明白,我一定注意……好的,爺爺再見。”
“怎麼?”顧沉舟問。
“你得再打個電話回去問你弟弟有沒有我的飯了,老爺子指示我跟著去,然后向他匯報你們的相狀況。”
“你這間諜不太合格啊。”顧沉舟忍不住說。
“什麼間諜,明明是替你臥底的!”衛祥錦反駁,“第一手消息,正確率百分百,你就笑吧。”
顧沉舟真笑了:“不用打電話,肯定有你一份。”
“嗯?”
“剛才電話里不是說了,是做了飯之后才知道要出去的嗎?”顧沉舟說。
衛祥錦一想可不是,就算只是為顧沉舟和顧正嘉制造機會相,既然話里那麼說了,顧家三個人,飯怎麼也得做三人份的,不然就顯得假了。
回到天瑞園,正好飯點。
顧正嘉正一個人在客廳里胡著遙控轉頻道,見顧沉舟和衛祥錦進來,他有點驚訝地了一聲:“大哥,衛三哥。”
衛祥錦拍拍走上來的顧正嘉肩膀:“晚上沒飯吃,過來蹭一頓。”
顧正嘉愣了一下,幾秒鐘后就覺得這樣更好,不由出一個笑容:“這可好,衛三哥難得來家里吃飯呢!”
這話衛祥錦聽著沒什麼反應,顧沉舟倒是想起因為自己和家里的關系,連帶著衛祥錦也很登這里的門,偶爾在外頭見顧部長還得繞著走。
晚飯早就準備好了,還擺上了桌。
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湯則是鮑魚蒸湯,味道十分很鮮,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但又不顯得夸張。因為有衛祥錦在桌上,兩個沒多的兄弟一頓飯吃著倒不沉悶,飯后顧正嘉主挽起袖子收拾餐桌,顧沉舟則帶著衛祥錦上樓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好久沒來你家了。”衛祥錦靠著墻壁等顧沉舟開門,隨口說。
“我也是。”顧沉舟回道,找到鑰匙開了鎖,一推開房門,就看見臥室里的家都被布罩仔細罩好,上面連同地板,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衛祥錦看著地上半寸厚的灰塵:“……這三年從沒人進你的房間啊。”
顧沉舟就毫不意外了。他先走去開了窗通風,又掀起罩在書桌、柜子等家上面的布罩,還不忘對衛祥錦說:“隨便找個地方坐。”
衛祥錦決定自己還是站著消消食。
顧沉舟也沒有多管,他先拉開自己的書桌拿出幾個盒子,又去靠墻的保險柜前電子碼開鎖。
沒事做的衛祥錦走到書桌前擺弄顧沉舟剛剛拿出來隨便丟在桌子上的盒子:“這是什麼?”
“你打開吧。”顧沉舟頭也不回地說。
衛祥錦依言打開,發現盒子上有鎖頭,但這個鎖頭的質量顯然不行,他還沒怎麼用力,輕輕一拉就崩斷了。
這是什麼意思?研究了一下那明顯由于人為因素而變得脆弱的鎖頭,衛祥錦心里有點嘀咕。接著他朝打開的盒子里瞧上一眼,立刻就被里頭的五十給震住了:“你把這些東西這樣放著,就不怕遭賊了?”
這時顧沉舟也打開保險柜了,他將里頭的東西拿出來,拉開椅子坐下去:“不是沒遭賊嗎?在這里能遭什麼賊?”
這話的意思不啊。衛祥錦琢磨著。
顧沉舟已經拿起另外的幾個盒子,稍微往鎖頭方向看一看,就直接扳開來。
剎那,一盒子一盒子的珠寶首飾出現在白熾燈下,從寶石針到鉑金項鏈,從珍珠耳墜到鉆石戒指,應有盡有,全部都在明亮的燈下閃爍著獨特的輝。
看見一盒覺得震驚,多看幾盒反而麻木了。衛祥錦注意一下盒子里首飾的款式,發現都有些老舊了。
顧沉舟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來:“這些都是我媽過去戴的首飾。”他解釋了一句就重新合上蓋子,將幾個盒子疊起來,全都丟進保險柜鎖著。之前保險柜里還剩下的一點東西,則被移到書桌上放著:幾本作業本,老舊的玩,有了年頭的相片……以及許多并不太值錢的東西。
衛祥錦靠墻站著,看見顧沉舟從房間找出塊布來,去這些東西表面的灰塵,然后歸類擺放:作業本收進屜,玩放置在書架的格子里,相片站立在桌面……
天花板上的電燈輕輕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