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聲不停歇，窗戶被推開后，風雨和雷電的聲音放大了灌耳中，風吹開滿室沉悶。

金·李站在窗邊往外看去，一路嘰嘰喳喳拼命示好的他也難得顯出了幾分沉默。

片刻后，他說：“老板還真是將藝化貫徹到底啊，因為那個姓楚的B4前代領頭人是一切的開始嗎？小林總怕是要瘋了吧？”

他已經流暢地改口楊之為“老板”了。

旁邊的記錄員是個，略有不耐煩地說：“不要打岔，除了你已經告訴我們的這些，還有其他的嗎？”

金·李一雙藍眼睛瞥了瞥：“那麼多的數據，我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要我全部記下來給你們也不現實。我被你們綁了那麼久呢，我要的漢堡和可樂呢？”

人更加不耐煩了：“先復原數據，把你所有能想起來的數據都紀錄起來。”

金·李聳了聳肩，他說：“那我需要一臺電腦。我的記憶不一定準確，我需要建模和資料庫來證實和復原。”

人說：“不能聯網。”

金·李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不聯網我查什麼？你給我算命嗎？算出回升狀態網絡和流狀態機的結構？我在這里查資料，你在這里看著，好吧？”

人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出門片刻后，把金李要的設備給他搬了過來，隨后真的就站在他邊監視著他的紀錄活。

楚時寒葬在星城最大的烈士公墓中。這里四面環山，位置偏僻，還有許多未開發地帶。

RANDOM最后一個大本營就藏在其中，偏僻的地方，也便于建立與收藏量子計算機和大型試驗設備。這里一向整潔寂靜，卻因為星城連日的而增添了幾分荒蕪。

青山綠水此刻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暴雨將整個天地都染了深青，霧氣又從地面蒸騰起來，帶著悶熱的溫度，幾乎嗆得人無法呼吸。

星城部僅剩的三十多個RANDOM組織員簇擁著楊之為走了過來，在他后，林水程被拽下了裝備車。

兩個人一個掰著他的肩膀，另一個幾乎是拖著他在地上跪行了幾步——林水程雙手、雙膝都被捆了起來，整個人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被束縛住了，這一天一夜中，他都被關在裝備后車廂里，只能喝水。

大雨中，林水程烏黑的頭發很快被濡，顯得整個人更加白皙，也更加憔悴虛弱，有一種落拓脆弱的好看。

他這時候已經恢復了意識，只是陡然見到區別于裝備車昏沉的線，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掙扎了一下，但是很快被按住了。

楊之為撐著黑傘走過來，RANDOM組織員扣著林水程的下，強迫讓他抬起頭。

“我知道這是你當初想來，卻沒來的地方。”楊之為說，“水程，你現在可以看看了。”

林水程睜開眼，大雨與霧氣細沾了他的眼睫，漉漉地垂下來，致而蒼涼。

霧氣中，一塊墓碑立在四四方方的青石地上，中央是年輕人黑白的照，那是一張與傅落銀異常相似的臉，但是眉目間清淡溫，沒有毫戾氣，仿佛懷著對這世間一切的悲憫。

這是他的起點，卻也好像不是。在那個被攔在墓園門外的雨天，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轉專業到量子分析系——用盡自己最后一力氣，去沖破那堵明的墻。殊不知這一切軌道都是把他推向別人想看到的終點的一步。

楊之為注視著他，眼里帶著笑意——仿佛非常滿意林水程這樣的神。

他輕輕說：“一會兒你的心上人就會帶著我要的資料來換你了，在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親兄弟的墓前，你說，他會是什麼想法呢？這是命運的浪漫，水程，一切從這里開始，一切也要在這里結束。”

“你的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你的所有道路都是我親手替你推演出來的，雖然你現在沒用了。”楊之為微微俯，凝視林水程的眼睛，“我放你重歸命運的自由，作為我這個當老師的一點心意。看到另一邊山頭的護林瞭臺了嗎？那里有我們的狙擊手。”

“傅落銀這次過來，不能攜帶任何發信設備，不能使用任何武，周圍布滿了高能輻霧，他無法與外界任何人聯系。他干干凈凈一個人來……然后會在子彈之下，干干凈凈地走。我會確保你看到那一刻的。”楊之為微微瞇起眼睛，“將命運的嘲弄看到底，水程，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強大。”

林水程搖了搖頭，因為虛弱，他甚至沒有辦法發出清晰的聲音。

楊之為湊近了聽了聽，才聽清楚他說的是：“他不會。”

“他已經答應過來了，傅家兄弟倆都對你深種，不是嗎？”楊之為溫和地告訴他，似乎驚詫于他的天真，也知道這是最能刺傷人的辦法，“他自己要過來送死，我又有什麼辦法？”

林水程又喃喃地重復了一遍：“他不會。”

他像是有點魔怔了一樣，楊之為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林水程在笑——輕輕地笑，角微微勾起來，連眼尾那粒紅淚痣都顯得分外生，不是瘋魔的笑意，卻清醒而涼薄。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慢慢地問道：“老師，你真的預測了我人生中的一切嗎？”

他的態度有點奇怪，楊之為沉下臉，看著他。

林水程嚨灼痛，大雨模糊這他的視線，高熱的霧氣蒸騰著他劇痛的關節和；林水程了幾口氣，接著說道：“他不會，因為你不了解他，也因為老師和我一樣，我雖然只做出了老師你五年前就已經淘汰的算法，但是你比我先走了五年的路，又有什麼用呢？混沌問題依然不可解，而老師你，連這個問題的指示劑都沒有找到。”

楊之為漠然道：“這一點我早就知道，我也放棄了查找這個問題的解。你不會是在給姓傅的小子拖延時間吧？”

“楊老師，你知道我在車上的時候在想什麼事嗎？”林水程抬起眼，眼底清明凈，那種眼神讓楊之為會想到當初的時刻：林水程氣吁吁地抱著報告單闖大廳，一樣的凌狼狽，但是卻有一種令人忍不住側目的氣息。

那種面目可憎的、無法摧折的、散發著芒的氣息。

一天一夜的時間，他的夢中不再出現蝴蝶。

他在夢中著自己思考，馬不停蹄地思考，如同每個周末的下午，他在宿管叔叔的桌邊盯著計時，滴滴的倒計時即將響起，而他只有一個念頭：再快一點，再想清楚一點；他有人與量子結合的大腦，但他并沒有從中堪破迷霧，上天沒有賦予他震驚世界的才華。

他只是他，一個稍微聰明一點的、非常努力的學生。

他有著這世間一切平凡的與。

林水程認真審視了一遍自己的一生，他走過時的庭院、年的教室、青年時的實驗室，最后走這個大雨滂沱的、微青的白天，他知道如果沒有意外，這是他最后一次研究謎題，最后一次沉浸在那樣放空的狀態中；如同幾個月前家中的深夜，牛貓在沙發脊上走來走去，薄荷煙的男人把他攬在懷中，俯親吻他的，涼涼的帶著曖昧水痕；他做夢中夢，夢見自己在坐著一對雙胞胎男孩的房間里踟躕不前，看見雙刃為足，彎道作翼的法師回頭看他，帶著靈的眼眸。

大腦飛速運轉著，凝一層一層地消除，全世界除去自己的心跳，再沒有其他的聲音；疼痛刺激著他的神志，為他全的流搖旗吶喊。和制藥公司合作的那一次，他有十五天的時間；星大名畫案，他有七天的時間。

而今留給他的，只是電石火。

楊之為的臉開始變得有些古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林水程又笑了笑，“老師讓我走了一條和你一模一樣的路，而你的路是錯的，又怎麼能指我能做出正確的辦法呢？您的算法……以及您引導我做的算法邏輯，是蝴蝶扇翅膀，最后引起了風暴，這個算法思路一開始……一開始就錯了。”

楊之為盯著他，沉默不語，但是臉明顯沉了下去。

林水程輕輕說：“斷了一枚釘子，丟了一只蹄鐵；丟了一只蹄鐵損了一匹戰馬；丟了一匹戰馬；了一位將軍；了一位將軍；丟了一場戰役；丟了一場戰役，亡了一個國家……’[引用]”

“這是典型蝴蝶效應的例子，但是老師，亡國真的就與釘子有關，風暴真的就與那只蝴蝶有關嗎？”

陣陣眩暈涌上來，低糖和缺藥引發的后癥仿佛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林水程努力抬起眼，想要在幻覺和現實中努力找清楊之為的臉：“老師你也知道，不是的。蝴蝶效應的意思，只是在天氣系統中，一只蝴蝶的擾會給這個混沌系統帶來多大的變化，這只證明了擾對混沌系統的影響……而不是因為那只蝴蝶本。”

幻覺陣陣浮現，他仿佛又回到那個眾目睽睽之下的下午，筆記本的傳聲連線里傳出男人低沉的聲音。

——看到了嗎？那是偽神。

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什麼東西——胎換骨，破土而出了。因為有人這樣強烈、不可抵擋地進了他的世界，震撼著他的認知。

傅落銀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低下頭，看見口的工作牌上，傅落銀正用銳利清醒的眼神注視他。辦公室里擺滿了永生花，那麼多束細小的、紅的花瓣中，藏著一朵紅艷艷的玫瑰。一整天下來，憋悶的辦公室里會涌著花香。

林水程繼續說：“可是為什麼——老師，你和我，卻都選擇了鏈條式的，從蝴蝶本開始往后追溯因果和相關度的算法呢？您以前常常說我喜歡在錯上找解，可是您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疑問，震著人的心臟。

雨又大了起來，林水程的聲音幾乎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但是他依然在堅定、有力地說著話：“您把我推上這條路，重復你期待的事實，您奪走我的家人和人，想讓我完全被命運控……我當時不懂，老師，我不懂，我執著于過去，執著于自己，但那是錯的，這個算法邏輯不應該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貓咪。

——我知道你怕。

——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些都不是導致那些事發生的理由，如果我今天出事了，那一定不是因為你，而是我選擇與你相遇。

林水程眼前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無數幻覺紛杳而來，他渾都被雨水浸，骨頭凍得打：“鏈式預測的后果，只能出現無限遞歸或者永遠無法去除的誤差；時間效應，人的命運……不應該用這種邏輯去計算。混沌不是隨機，兩個初始狀態一樣的隨機系統，運行結果會千差萬別；而兩個初始狀態一樣的混沌系統，運行結果會完全相同，命運是存在的，甚至是可觀測的。但它不是隨機，不是RANDOM，更不是像您這樣做出來的……偽神。”

——你的家人也是同樣，你剛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們只會歡喜快樂，而不去計較其他的許多。

——不要怕。

林水程接著、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我找到的指示劑，老師，無能的人才會深陷在不可解中迷失自我，真正探索世界的人會窮盡一切能力尋找那個指示劑，朝聞道，夕可死矣……可以被預測的命運，不配稱為命運；只有人本，是混沌系統的指示劑。我們用錯了方法，就像古登堡里克特復發關系式那樣，本諾·古登堡研究地震混沌系統，用的是統計學，而不是預測學；已發生的所有地震震級、能量、地震烈度和加速度，都為他研究的基礎，他找到了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