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手心裡攥出了一把汗。
這姑娘瞧起來坦誠明朗,如今怎麼怎麼
嗯
怎麼說呢?
有點惻惻的?
含釧一句話,便讓那老太太氣得頭頂生煙。
含釧輕輕巧巧地轉了,麵坦然地開了口,「這宅子的死人不可怕,活人可怕的。一百五十兩,兒不還價。牙的傭金,我也照規矩付。煩您問一問屋子的主人,這個價行不行,若是行,今兒個咱們就能去過戶。」
老太太梗著脖子,麵紅耳赤,「不賣!不賣!老孃賣給誰也不賣給你!」
含釧轉笑了笑,「您這宅子掛在牙一年多,除了我,還有誰承認要買呢?您待在這兒,夜裡不會做奇怪的夢嗎?比如,您兒媳婦兒吊著長長的、紅紅的舌頭向您索命嗎?比如,眼睛裡流出兩行淚責備您助紂為?比如,夜裡突然一襲白長發躥進您的廂房?」
含釧笑得很甜,邊兩隻小小的梨渦減淡了細長眼型帶來的疏離,「兒奉勸您一句,千萬別彎腰看床底——不知道在黑黢黢一片裡會突然出現什麼,或是蒙著頭髮的一張臉,或那東西就沒有臉。」
夥計聽得胳膊肘起了一層皮疙瘩。
天兒本就冷,如今這寒氣更是從腳底板竄到了腦頂門。
含釧看著老太太眼下的烏青,「您這些日頭,沒睡過好覺吧?」
夥計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太太。
賣了宅子回河北養老都是胡吹。
害怕待在這兒,害怕變鬼的兒媳纔是真的吧?
含釧笑了笑,細長上挑的眼睛瞇了兩道彎月,手指向正房,「再者說了,您若不賣這宅子,您還有銀錢給您兒子買蠟燭和貢品果子嗎?」
夥計順著含釧的手指看過去,正房裡半掩的門裡燃著蠟燭,放了兩層牌位,其他牌位前都隻是一小截蠟燭,隻有那個最新最好的牌位前燃著更貴的白頭蠟,蠟燭已經快燃完了,前麵的貢品果子看起來也不太鮮亮了。
大大的梨,皮兒蔫癟了,臊臊地蹲在牌位前。
其實小姑娘也適合做牙的,眼招子亮。
老太太梗著脖子,一氣頂在口,半晌沒說出話來。
雪快停了,
含釧抖了抖油紙傘,招呼夥計該回去了,「您仔細想想,您若想通了,明兒個便請牙來鐵獅子衚衕尋我。若過了明兒,您纔想通,我便要還價了。」
第二日含釧特意收工收得早,還未把攤車收拾妥帖,便有人敲大門,崔氏從東偏廂探了個頭出來細瞅,瞧是個一短打的夥計,撇了撇又把頭回去了。
還是昨兒個那夥計。
小夥子一臉喜氣,「了了!老太太應下了!今兒個晌午就能簽契書,下午就能到牙過戶,晚上這宅子就是您的了!」
意料之中嘛。
那老太太外強中乾,厲荏,否則也不會出了命案便火急火燎地賣宅子,回老家了。
話裡說的全是那個可憐媳婦兒的不是。
可越是囂,這心裡往往越是沒底兒。
含釧把攤車收拾乾淨,朝夥計拱了拱手,「剛下攤兒,煩請您等兒片刻,去衙府邸,必定穿戴乾淨整齊纔是。」又從攤車上的木架子裡出油紙裹了用剩下麵幾子做的一個小餅,遞給夥計,「這樣早,您還沒吃過飯吧,乾乾淨淨的,剩了點兒幾子和餡兒,兒就將就烙了。」
夥計連連作揖,吃了一口,沖含釧豎起大拇指,一邊嚼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您若在那宅子裡開食肆,必定大紅大火啊!」
含釧笑著回了謝,回了西偏廂將藏起來的木匣子開啟,把銀票藏在口,又清了清手上的現銀,這幾個月攢了四十來兩銀子,主要是賣糕點賺的銀子,加上從宮裡帶出來的十來兩碎銀,恰恰好有一百六十多點的銀子。
六十多兩現銀鋪在木匣子裡。
含釧拿了塊舊布將木匣子包住,抱在懷裡沉甸甸的。
這是全部的家了。
其實再存幾個月下手,手上會寬裕很多。
宅子有了,往小了說還得置辦桌椅、碗筷、鍋盆,往大了說,夥計得有吧?賬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擺攤兒,一個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一個人就是分了,也應接不暇,難道一個人能幹完廚子、賬房、洗碗洗碟、採購買貨等等行當?
除非把劈四五段吧。
含釧抿了抿,走一步看一步吧,天無絕人之路,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了?
買了宅子,就是有了兒。
崔氏鬧得兇的那幾日,含釧常常夜裡驚醒,的裳包袱從來沒徹底開啟過,一直都是穿一件拿一件、洗一件收一件——真到崔氏將掃地出門時,能迅速拎起包袱滾出鐵獅子衚衕。
含釧抱著銀錢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夥計警惕地跟在含釧後。
一路來到京兆尹,含釧和夥計這才舒了口長氣。老太太一直沒出現,一切文書都是提前簽署給了夥計,衙幾個大紅章一敲,讓含釧摁了十幾個紅手印,頭頂八品烏紗帽的員撇著眼睛問,「會寫字嗎?」
含釧點點頭。
別的不說,宮裡教學還是跟得上趟的。
琴棋書畫,音律詞韻,這些高檔貨偶爾開個一兩堂。
可啟蒙門還是人人都要會的,使們才宮的兩年,既要學規矩也要學認字寫字、音律花藝、識文斷譜——這誰知道哪家祖墳會冒青煙,為貴人呀?教育使恭順淑德,就是造福主子爺,造福主子爺就是造福江山社稷。
含釧的教學,可謂是大魏江山社稷的奠基石。
奠基石,則一定很過。
員看了看含釧簽自個兒名字,有些咂舌,這手字倒寫得有點意思。
又是十來個紅章,刷刷上。
員照著一封疊四折的文書念道,「東堂子衚衕二三三號,宅子兩進兩出,前鋪後舍,寬十二米,進深二十米,戶主更名為賀含釧。」
將文書遞給含釧,「收好了,這宅子就是你的了。」
含釧深吸一口氣,雙手接過文書,再將那口氣緩緩吐出。
,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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