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樅菌子
含釧一天都有些愣。
幾十年,從沒忘記過小秋兒死時的樣子——那是個秋天,奉了膳房張姑姑的命去浣局領棉,正正好看見小秋兒被抬出來。小秋兒後背模糊,傷口裡滲出的水和膿水都了,服死死粘在皮上,隻能將裳生撕下來,也顧不得給乾凈,將就一汙,給套了件兒皺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將小秋兒的首丟到了掖庭外的墳崗。
那外衫乾乾凈凈的,小秋兒的臉卻紅腫青紫。
含釧總覺得下一刻,小秋兒的眼睛就會睜開,流出兩行紅的眼淚。
等等?
秋天?
是...是現在嗎?
含釧手一抖,將紙盒子裝的樅菌“哐當”打翻在地。
“哎喲,我的小姑耶!”
扯著嗓門的一把尖聲音從廚房那頭,翻山越嶺過大鍋小灶,抵達到含釧邊。
隨著一起抵達的,還有一個跟尖細聲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影。
廚子就沒有不胖的。
含釧眼神發,連忙抬頭看過去,果然瞅見了白爺爺皺、黑黝黝的那張臉,口頓時舒爽了很多,大聲道,“您回來了!前些日子我就守著張姑姑問您到哪兒去了,張姑姑說您家裡有點事兒,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沒告訴我您去了哪兒,乾了啥,都是什麼事兒?您還好吧?家裡還好吧?是家裡出事兒了嗎?”
一開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來。
含釧說著說著,有點想哭。
多年沒見了呀。
多年沒見白爺爺了!
夢裡,自從離開了膳房,就再也沒見過白爺爺。掖庭和宮隔著一道高高的墻,宮們出不來,再老的男人都進不去。之後出了宮、又去了姑蘇城,離白爺爺就更遠了!
死也沒想到,還能再見白爺爺一麵!
含釧眼眶紅紅的。
那道胖乎乎的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準無比地落在了含釧頭上。
這下好了。
含釧終於哭出來了——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頭乾啥乾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兒乾你啥事兒!笨手笨腳的!把你賣了也賠不了這盒樅!”胖乎乎的影扶在灶臺上半蹲下去收撿,一邊撿一邊在圍上把樅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乾凈,“樅貴著呢!七八月份纔出,就出十五天,過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爛在土裡。我考考你,哪兒的樅味兒最正?”
“滇南!川貴!還有江西!”含釧忙拿手背抹了把淚,趕把白爺爺攙到一旁坐下歇息,自個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撿菌子,“樅,秋七月生淺草中,初地則如笠,漸如蓋,移晷紛批如羽,是菌子裡的上品。若想要從滇南運到京城,得把假一一切除,拿油紙裹住,快馬加鞭走道,在路上耽誤的時間越久,天兒越熱,樅菌就腐爛得越快。”含釧忍住激,“您說得沒錯,這盒子樅菌,便是賣了我也賠不起!”
含釧笑起來,眼睛瞇一道彎月亮。
胖爺爺沉著點點頭,臉嘟嘟的,點頭的時候,兩腮的都甩了起來,“還行,還沒全忘了了,是看了書的。爺爺我再教你一句,貴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罷,都別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對不起食材舍自個兒一條命來全你的恩!”
含釧重重地點點頭。
這話兒,夢裡,白爺爺也說過。
牢牢記著呢。
白爺爺是膳房熱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膳房、膳房和外膳房,皆屬掖庭管。膳房專司伺候聖人、皇後和太後,膳房伺候的是各宮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則是給宮太監和守門的衛做飯,膳房和膳房下麵還分了熱菜局、冷盤局、白案糕點局、飯局和掛爐局。
白爺爺名喚白鬥,是膳房的接兒,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宮裡廚子的營生,做著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聖人喜歡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爺爺年紀也上去了,就從膳房下到了膳房,專司負責四川總督出的長樂宮楊淑妃的吃食,再過幾年,白爺爺就該退了,前兩年白爺爺的長孫被送進宮,承襲這一門的手藝——萬一遇上個吃辣的主兒,白家不就又起復了嗎?
做吃食和做人一樣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際遇都深著呢。
含釧五歲就被送進宮裡,原在造房學著做胭脂,遇上了來造房領大鐵鍋的白爺爺,白爺爺說鼻子靈,在膳房也能行,就拿兩大塊宣威火找造房的管事換了籍頭,很長一段時間...膳房都親切地呼喚為“火妹兒”...
含釧想著就笑起來,那段時間,總覺著自個兒鹹鮮鹹鮮的,估著是被這外號醃了,味了。
後來白爺爺就開始教做飯,從切工教起,紙片兒筍、文思豆腐、鬆鼠鱖魚...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撚頭、得一就脆的撒子兒、蒸得剛沒了的魚...許是笨,恰恰好這笨放在廚子上合適的,笨人心思簡單,不會毀食材,一步跟著一步照著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學了六七年廚,如今十三四歲的,也能幫著白爺爺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記悶勺敲到了頭上。
“專心!”白爺爺尖嗓子在耳邊咆哮。
含釧趕忙斂起心思,埋頭拿細白瓷一點一點將樅菌上的泥土刮下來,刮完樅又配合膳房的小太監風風火火地拆了一整隻老母,隻留了子、翅中這兩塊活撕小條小條的,在院子裡掰了三白爺爺親手種的二荊條,切得碎碎的,按著選單子將料配齊。
中午白爺爺掌長樂宮的勺,熗炒了、樅菌和二荊條,熬了個酸湯魚片,片了半扇鴨,拿魚肚煨了個火,在隔壁灶上常師傅提了四道燉菜,又湊了六個冷盤和兩道點心,正將粳米飯從蒸籠拿出來,長樂宮的提菜監就到了,“白爺今兒個回宮了?您兒子可還好?”
含釧頭在白鬥後,畢恭畢敬地站著。
這提菜太監,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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