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太太聽了，蹙眉道：“事已經過去了, 我也已經知錯, 你卻為何揪住不放？”

錢縣令睨著, “我若能連這種事都等閑視之，便是連一縣之才都沒有的廢！”

“我……”錢太太實在擔心事鬧大, 心急之下解釋道，“我與兄長, 不也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前程麼？”

“前程？”錢縣令冷哼一聲，“他們的前程, 由我錢家的境遇決定。他們生下來就是七品芝麻的兒, 而且，我這芝麻, 也沒有升遷的心思，就想不功不過的熬到辭致仕那一日。至于兒, 我也沒指他們飛黃騰達。”

這些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二十四歲那年，他中了同進士出, 慎重斟酌之后, 竭力斡旋了一番, 被允準回祖籍做父母。

起先也曾躊躇滿志，想做出一番業績, 早日升遷。

但是，年復一年, 他覺得維持現狀才是最明智也最舒坦的日子：才干有限, 治理一縣剛剛好, 再往上，定要長年累月的焦頭爛額。與其如此，便不如賴在原地不了，橫豎只要不出大的紕，吏部便不會尋找別人頂替他，也不敢嘗試把他調到別。

誰說做就一定要拼死拼活地往上爬了？這些年的確是名臣奇才輩出，但那終究是麟角，而且話說到底，是要有人在高呼風喚雨，但也要有更多的人在低效力。

心定下來，他打心底地現狀：守著祖產，食無憂，對得起父老鄉親，閑來與同窗好友小酌幾杯，風弄月——這是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景。

錢太太早就明白他這心思，在此刻，心頭卻是委屈、惱火加，“可我跟你不一樣，我有過那樣出的兒子……”

“他再出，跟你有什麼關系！？”錢縣令聲音猛的拔高。

錢太太被他這一嗓子吼得呆住。

“你是管過他的課業，還是管過他的死活？”錢縣令再也無法掩飾心緒，幾分輕蔑到了眼底，“他被逐出家門的時候，家里上上下下都懷疑他在董家過得一直不如意，了窩囊氣。

“可你是怎麼說的？你說他就是天生反骨，不吃幾次大虧，消停不了。

“那時我就覺得，你對那孩子未免過于刻薄、心狠，但始終都認為，你們是有了一輩子打不開的心結，沒有母子緣分，平日又見你很是疼兩個孩子，便一直沒說過你什麼。

“言猶在耳，你瞧著他就要恢復錦繡風的形，居然著臉跑去找他？”

他語氣里都有了濃濃的輕蔑，“你還要不要臉？你又想沒想過，我還要不要這張臉？”

話很重，很毒，錢太太哭出聲來，哽咽道：“我是對不起他，我比誰都明白。可已經這樣了，這輩子都只能這樣了，我有什麼法子？正因為對不起他，我更想做好跟前一雙兒的娘，只要可以，就讓他們的路更為順遂一些。他們這個年紀，課業至關重要，恰好京城書院又是最好的求學之地……但凡有一點兒可能，我便想試試……”

“跟我顛三倒四地扯歪理！”錢縣令皺著眉擺一擺手，“把跟前兩個孩子照顧好，就什麼都有了，別的事，我從沒指過你。”停一停，他想到一事，竟促狹地笑了，“這幾年，那孩子的起起落落，比我這半輩子都多。眼下你瞧著人家過得好了，上趕著去找，來日他要是又轟轟烈烈地把自己折騰得一窮二白，你會如何待他？甚至于，我們一家因他被牽連的話，你又會如何待他？”

“……”錢太太給不出回答。那是不愿展的事。

錢縣令看了好一會兒，嘆著氣搖了搖頭，“怎麼會有你這種人？”

對董飛卿，這子前前后后的行徑相加，簡直是莫名其妙；而對跟前一雙兒，又分明盡心盡責。

最終的結論，這就是個萬里挑一的不可理喻的人。

如果不是已經與做了十幾年夫妻，如果不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他定要嗤之以鼻，棄若敝屣。

錢縣令平靜下來，啜了口茶，道：“把話跟你說白了吧，那孩子能賺得的名利，他就算讓我們分一杯羹，我們也無福消，人要有自知之明。反過來，他時運不濟時，我們便是有心，也幫不上他分毫。

“你得明白，當初下嫁過來，這些年又對他不聞不問，與他早已是兩路人。

“要怪，你只能怪自己當初與他的生父親和離，撇下了他。

“這幾日我氣得厲害，仔細打聽了一番你與董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真是大開眼界，與我這些年認識的你，當真是判若兩人。”

嫁過來之后，為人世溫婉大度，有了孩子之后，為孩子委曲求全的時候并不見。

這樣的做派，哪里有一點點當初在董家睚眥必報、與公婆兩敗俱傷的影子？

錢太太低低地泣著。他說的沒錯，在京城與在此地的，完全像是兩個人。

兩段姻緣，于像是兩場生涯。

第一段姻緣，意氣用事，傷人傷己，割舍了孩子，如何都要離開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門第。

第二段姻緣，不過是相互將就的結果，在京城是如何都沒有出路了，便嫁到了這里，守著這個職低微、沒有野心的男子度日。

那麼多年，盼著聽到董家沒落的消息，可他們卻風了那麼多年。

對于在董家的那個孩子……從不允許自己牽掛他。那是董家的人，是深惡痛絕的董家的子嗣。董家不會給他時間思念，只會變著法子讓他厭棄。

一直都是這樣認為。

就算他漂泊在外的時候，也認定，他只是一時意氣用事，遲早會因為不得從高跌落的苦回到家族，至于董志和，也一定會讓他回去耀門楣。

可他沒回頭，董家倒臺的時候，亦是置事外。如此決絕，完全在意料之外。

錢縣令打斷的思緒，叮囑道：“今日起，不要在兩個孩子面前提起他，甚至于，我要讓從上到下的人都忘記你以前那些事。

“他不稀罕錢家的孩子以他為榮，錢家的孩子也不該因他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路都要自己踏踏實實地走，沒有捷徑。

“再一個，等到孩子們長大了，追究你們為何生分至此，你要如何飾太平？繼續像這次似的說謊麼？——你進京見到那孩子的時候，求他收兩個孩子進書院，沒跟他說實話吧？

“都這個歲數了，千萬別做讓孩子們打心底看低你的事了。”

錢太太點頭，嗚咽著稱是。

錢縣令又嘆息一聲，“等大舅兄來了，你要是識數，就幫襯我幾句吧。

“說句不好聽的，當年結親時，岳父、大舅兄尚有職，可沒多久，便落到了丟罷職的地步——可能有董志和記仇打的緣故，但程閣老在當年也是冷眼旁觀。

“今日想想，怕也是他們自找的。你是迫于無奈撇下了兒子，可他們也不要外孫、外甥了——要是多顧念那孩子一些，程閣老總不會讓他們在京城失去立足之地。

“這次的事，我聽說大舅兄從頭到尾都沒見那孩子一面，卻陪著你游轉在各個書院之間。我真沒見過這種貨。

“再有類似的事，那我管的這個小縣城，便也容不下他們了。

“自然，你要是一心向著娘家，跟我來一出當年的戲，我也不攔著。我這廟是小，因為在這里的人，就沒有大佛。”

這番話，言辭像是委婉了一些，其實卻更刺心。

錢太太點了點頭，隨即匆匆地轉去室。

沒多久，室傳來的痛哭聲。

錢縣令無于衷。論做，他比不得董志和，但論治家，他自認有些手段。是沒臉再去見董飛卿了，卻不代表娘家沒有。既然可能有這種苗頭，他就得及時踩滅。

今日把是非輕重擺出來，他們總會打消荒唐心思，不會再幫著做沒腦子的事。

經了此事，他真是滿心膈應，日后不論是對，還是對岳父家，大抵都要疏離相待了。

只是疏離，但不會翻臉。

有什麼辦法呢？過不了幾年，兩個孩子就都長大了，總不能讓他們走董飛卿的舊路。

這一晚，錢縣令說到做到，按照自己的心思敲打了大舅兄一番，錢太太收拾好心之后，出去委婉地幫襯著說話。

兄長與一樣，昔年與董家的事，在當時以為是兩敗俱傷，可之后經歷的是自己家中沒落，看到的是董志和很多年風生水起。

消沉頹唐了很多年，也夾著尾過了很多年，到如今，早已疲憊，甚至對世生出幾分怯懦——真折騰不起了。

到京城一行，聽得妹妹的心思，他就想試試也好，最終是敗興而歸。

是，他沒去見董飛卿，因為沒勇氣：就算董飛卿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見得認識。這些年過去，那孩子的樣子，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加之一點兒分也無，相見定是自取其辱。

被妹夫言辭犀利地奚落了一通，他面漲得通紅，卻只能低聲稱是，允諾下不為例。

不然能怎樣？已在妹夫所轄的一畝三分地安家，方方面面的，就得低頭做人。

兔園越來越熱鬧，討論的話題千奇百怪的：

孩子大多數熱衷于討論穿著打扮、家長里短，與親人置氣了，要送親友禮，都會到兔園征求意見；

男孩子熱衷于討論史書中一些有趣或是令人發指的人、事，學問上遇到不解之，便虛心請教；

余下的一些話題，始終圍繞著京城名人，程府中人、唐修衡、黎郡主、陸開林、姜道、葉先生、董飛卿和蔣徽。

漸漸的，人們發現書院是真不管你說什麼，言辭、話題都更加隨意，有兩日，竟然討論起他們眼中的這些了不起的人的樣貌來，一本正經地要為他們分出個高下。男子這邊，要比較出唐修衡、董飛卿、陸開林誰更俊，子這邊，則要為蔣徽、薇瓏分出個高下。

董飛卿聽了，角了，“這幫孩崽子，就欠他們幾頓。”

“我瞧著也真是吃飽了撐的。”啼笑皆非的蔣徽附和道。

他們一笑置之，有些學生卻對這種形頭疼得厲害。

到了初九，董飛卿這個月的四堂課已經講完，以顧沅淳、林芳好為首的一些學生來找他，抱怨起兔園的事，前者道：“偶爾真是烏煙瘴氣的，看半天，也找不到一個探討學問的話題，我自己寫吧，趕上他們忙著爭論別的話題的時候，便沒人理會。”

林芳好附和道：“是啊。我和幾個同窗，也遇到了好幾次這樣的形，再有用有趣的關乎學問的話題，放到那兒都沒人理。”

董飛卿一笑，“你們只想探討關乎學問的話題？”

顧沅淳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是想有個地方，供我們只談論書院、文人、學問的地方。這種話題怎麼想都好的，但要是放到兔園，分量真比不了與程閣老、唐小侯爺、您相關的。”

這倒是。當初他的初衷，就是顧沅淳所說的這些，哪想，這幫孩子跑題了，并且跑得不亦樂乎。董飛卿頷首道：“記下了。容我這幾日想想法子。”

幾個人立時眉開眼笑，道謝離去。

早在初三，新寫好的話本子謄錄完一份，蔣徽檢查之后，派友安送到叔父手里，“畢竟是關乎帝王將相的，讓程閣老幫我看看，有無錯。甚至于，他要是覺著不妥，那我就權當沒寫過。”

友安稱是而去。

五日后，程祿笑呵呵地來傳話：“閣老閑時與皇上下棋的時候，提了此事，皇上也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寫的很好。閣老說，話本子被皇上留下了，要等皇后、公主看完之后才能還給他，至于他，不打算還您了。旁的事，您只管放心。”

蔣徽喜上眉梢。同一日，宋云橋前來見，為的是請答應把話本子給梨云班編戲。

爽快點頭，允諾休沐的時候騰出半日時間，與梨云班商議后續相關諸事。

自初八起，再一次仔仔細細檢查話本子，尋找有沒有犯忌諱的字眼、語句。

當日傍晚，宋云橋再次登門，蔣徽不免意外。

宋云橋開門見山，“梨園行這幾日出了一檔子奇怪的事：京城的一個戲班子，每日都在唱一出《芳華令》。

“看過的人，都說與《風華令》過于相似，寫話本子的人，分明是照貓畫虎，照著您的話本子寫的。

“下午我聽說了這事兒，特地去看了看，的確是那樣，我找到班主，問是跟誰拿的話本子。班主卻說，還不到告知的時候，《芳華令》的話本子已經在刊印，過幾日便能送到戲園子，到時候哪位賓客想看，只管買回家中。”

蔣徽立時蹙了蹙眉。宋云橋對《風華令》的悉程度不亞于，沒把握的話，絕不會特地來告訴他。

是誰這麼膈應人？

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故事，被不問自取，換了兒皮給了戲班子，而且看這形，還要趁機牟利。

這人是把臉當鞋墊子了，還是把當債主了？

斟酌片刻，“后天上午我去找您，到時候煩勞您帶我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