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府今日的形,遠比董飛卿說的一鍋粥要嚴重——
董志和命令婆子用藤條狠狠打董夫人。
董夫人在驚恐加之后, 便惱怒, 一面拼命掙扎, 一面嘶聲喝道:“你竟然對我私刑?!就算我有天大的過錯,你也該給佑卿幾分面!堂堂次輔,連這道理都不懂麼?!”
董志和暴跳如雷, 理都不理, 只怒聲訓斥兩名婆子:“還不把這毒婦的賭起來?!打!給我往死里打!”
兩名婆子見他震怒到了這地步, 再不敢有一遲疑, 麻利地用帕子塞住董夫人的, 一個牢牢地鉗制住, 另一個則掄起手中藤條, 狠力打下去。
董夫人養尊優多年,既不住這種辱, 更不住背上的劇痛。慘聲出不得口,化為一聲聲嗚咽。
董老太爺、董老夫人的聲音傳室, 董志和眉頭鎖得更, 黑著臉走到門外。
室的聲音的清晰可聞, 董老夫人便要進門, “這又是怎麼了?”
董志和站在原地不,語氣不善:“我已經喚人責罰,您就別進去看了。”
“是不是犯了大忌?啊?”董老夫人開始絮絮叨叨, “我就說, 近來不對勁得很, 一副要發瘋的樣子。上次是怎麼待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的,你是沒親眼看到……”
董志和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重重地吁出,“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您二老回房吧!”
“你這是什麼做派?!”董老太爺早已不悅,出言訓斥道,“那不不的臉,你是給誰看的?你房里飛狗跳的,我們怕鬧得無法收場,過來看看,難道不應當麼?!”
董志和忍耐地看著他,“我有人命關天的大事要審,您能不能說幾句?如果我將要丟罷職,能夠出面斡旋避免災禍的,是您還是我?”
“啊?什麼?”董老夫人驚呼出聲。
董老太爺角翕翕。
董老夫人眼神怨毒地著廳堂門,好像視線能夠穿門簾一般。咬牙切齒地道:“這個喪門星,到底做了怎樣的勾當?只要捱過這一關,便將休了!……”
母親的喋喋不休縈繞在耳畔,此刻在他聽來,那聲音比蒼蠅的嗡嗡聲還要讓人煩躁。
董志和咬了咬牙,手死命地攥拳,僵又遲鈍地轉,回到廳堂。
此刻的董夫人,背部的錦繡華裳已被得一條條的,跡沁出,冷眼看去,很是駭人。
董志和進門之際,也支撐不下去了,昏厥過去。
一名婆子巍巍地稟明董志和。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掐人中、澆冷水,讓醒來。”
婆子低聲稱是。
門外,老夫妻兩個并沒走,站在廊間,細數兒媳的種種不是。
董志和坐到太師椅上,拼命地克制著腔中即將燃燒到頂點的怒火,竭力轉移心緒,開始試著回顧,自己是如何走到了這一步。
父親在場上毫無建樹,多年都在世襲的閑職上混日子。
他自一心向學,十幾年寒窗苦讀。考取功名時,與程詢同榜。
程詢是連中三元的奇才,場之后又全然是游刃有余,怎麼樣的人與之相較,都會黯然失。
雖然如此,他仍是盡心盡力當差。
程詢半日便能理完的事,他一整個白日也不見得做完。但是,有句至理名言不就是勤能補拙麼?程詢再出,朝堂上也不能只有他一個。
蒼天不負苦心人,日復一日的辛苦、堅持得到了回報,被破格提拔,進到六部做了堂。
他與程詢事之道不同、政見不同。不說別人,他自己就很清楚,皇帝用意是讓他為程詢的對手,相互牽制,相互磨練。
這是何等榮耀又幸運的事。
他躊躇滿志,幾乎將全部力傾注在公務上,時常熬到半夜三更。因為他知道對手天賦異稟,想要不被輕易擊敗,就要付出超過對方雙倍的心。
就是這種命數,多年都在為功名、仕途辛勞,無暇他顧,家中諸事,唯有請雙親多費心。
也正因此,在他不知不覺間,董家的門風開始敗壞,一度淪為京城的笑柄:他外放到廣西期間,雙親與原配鬧得不可開,丑態百出。
外放三年,回京述職的時候,雙親勒令他休妻,原配寧死也不肯再留在董家,但要的結果是和離。
僵持不下。他兩頭勸,沒人聽他的,好像他只是個外人,只要聽從他們的吩咐即可。
那時候,拜雙親所賜,原配名聲很差了。原配反手回擊,通過一些莫須有的事,向外宣揚婆婆年輕時與人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父親聽了,沒完沒了地責問、痛斥母親。
母親便沒完沒了地辯解,斥責父親沒腦子。
夫妻兩個沒爭吵幾日,便雙雙病倒在床。
到了那地步,事已經無可轉圜。
他只求耳子清凈一些,從速與原配和離。那時并沒想到,和離一事,是失去長子的開端。
胡料理了家里的事,他要返回廣西任上,問飛卿要不要去。
飛卿說不去,只希能常去程家、唐家、陸家小住。不去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妾室、庶子隨行。
他終究是答應了。為何?因為看到飛卿,就會想到原配,想到與董家翻臉時惡毒的言語、近乎猙獰的面容。了他的恥辱,任何時候都不愿再想起。
后來,飛卿在形式上,已了程家、唐家的孩子,不愿回家,回家總是寡言語,被祖父母訓斥,時有頂撞的言行。
父母遠赴廣西,給他張羅親事,讓他娶了繼室。
奉召回京之后,他看到飛卿便知道,他們是無緣的父子:那麼久了,他仍是不能泯滅因為原配帶來的對這孩子的遷怒,沒有耐心,生不出疼;至于飛卿,起初看著他,就像是面對著陌生人,不會給他冷臉看,但神間也沒有半點恭敬與親近,團聚的日子久了,連飛揚叛逆的都不再掩飾,連他都敢頂撞。
而在同時,他的仕途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容不得一大意,索對長子放任自流,他去哪兒就去哪兒,只吩咐繼室盡心善待他。
往后一些年,飛卿的形照舊,有人故意給他添堵的時候就說:不管怎麼看,程詢都更像是飛卿的父親。
事實證明,那種人沒說錯。那兩個人,真的親如父子。
他又能怎樣?專門騰出時間來管教那個天生反骨的孩子麼?做不到。權勢這東西,沒到手的時候,還能之淡然,一旦得到了,就再不愿放手。
近年來,便是飛卿一再讓人瞠目結舌的年月:從軍立下赫赫戰功,卻如何都不要封賞;高中探花耀門楣之后,自斷前程、退親一事又讓他丟盡面。
這種兒子,就算再出,他也要不起,更不稀罕,真是打心底希余生形同陌路。
哪想,繼室幫著陳嫣去招惹他,甚至幫人謀殺親夫。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反思:如果繼室稍稍有點兒一府主母的擔當,稍稍對飛卿有點兒憐惜之,如今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局面?可沒有,心里,不得飛卿早早死掉吧?
家事上,他無能,這家中的每一個人都糊涂。
無能又糊涂了這麼多年,報應來了。
婆子來稟:“夫人醒了。”
董志和斂起思緒,“問,肯不肯說實話,不肯說便繼續往死里打。”
“是。”
董老太爺、董老夫人絮叨的語聲更大了。
董志和猛地跳下地,沖到門外,怒聲問父母:“你們有完沒完?!能不能讓我耳子清凈一點兒?!”
夫妻兩個被他嚇了天大的一跳,不自主地哆嗦一下。
董志和抬手指著他們:“里面那毒婦的確有千般不是,那又怎樣?當初不是你們做主讓我娶的麼?!到了這時候,你們仍然不知反思。我后院兒起火,你們功勞最大!”
董老太爺瞪圓了眼睛,“反了……反了……”
董志和已在暴怒之下忘了何為恭敬孝順,“這些年了,你就如同小肚腸的婦人,忙活的只有跟兒媳婦斗法、斗這等上不得臺面的事!董家若有覆滅一日,也是亡于你的手中!除了添,你還會做什麼?”他指向院門,“出去,回你們的房里!若覺著董家廟小容不下你們,只管另尋去!”
說完之后,他摔簾子重返室。
董老太爺卻是愣怔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蒼老的手吃力地捂住心口,形搖晃著。
“快來人!”董老夫人看這形不對,一面喚人,一面手去攙扶。
但氣力不夠,董老太爺仰面摔倒在地。
戌時,陶城才來見董飛卿和蔣徽,把董家那一場紛擾娓娓道來,末了道:“不然小的早就來了,可今日府里的事實在太多,差事不斷。要是公子、夫人能夠通融,小的還要盡快趕回去。”
董飛卿頷首,“說說穆氏的事兒,你便能離開。”
陶城行禮道謝,“只是,小的只知道一個穆姓子,不知道是不是公子留意到的那個人。”
“無妨,你只管說。”
陶城稱是,如實講述自己目前所知的穆氏相關的事——
董志和得到皇帝青睞、破格提拔之后,有人羨妒他平步青云,曾用招損招算計他,雖然有驚無險,卻讓他心有余悸,開始著手防患于未然的法子。
家世所限,董家不可能到錦衛那般面面俱到的高手,可行的只有培養眼線一條路。董志和命兩名管事長期負責此事。
一兩年后,董志和手里有了三十名眼線,其中包括二十名男子,十名子,年齡不等,世不同,年紀最小的,不過十來歲。他們的職責,是聽憑董志和吩咐,以下人的份潛一些府邸之中,當差之余探聽消息,一個不行,便換旁人。
這些人分散在董府之外的一些不起眼的宅院之中。
陶城與兩名管事還算有些,見過一些人,大多是看過就忘。之所以對穆氏印象深刻,是因樣貌出眾,而且兩名管事都夸贊天資聰穎。
穆氏單名一個雪字,幾歲時至親就都不在了,堂伯父養了兩年,轉手把給人牙子換了銀錢。
陶城見到穆雪那年,十三四歲,他只覺得,這子的樣貌、儀態,全不輸大家閨秀,再加上冰雪聰明,董志和恐怕輕易不會用,要是用……可能就是人計。
思及此,他在心頭慨嘆了一番,覺得算是天生命苦的那種人。
董志和被外放到廣西,前腳離京,后腳便讓管事帶十名眼線到他任上,特地擬出了名單,其中就包括穆雪。
陶城作為管家,管事不事要請他從速安排,因而在他問起緣故的時候,便多說了幾句。
三年之后,那名管事回來了,閑來一起喝酒的時候,提起了穆雪:“覺得命苦,真就是命苦的人。
“我們隨老爺到任上后,有一段日子,老爺曾經讓穆雪每日在書房服侍筆墨。
“我當時還想,相對的日子久了,老爺說不定會收了。但是老爺還是以前那個子,妻妾之事都聽從長輩安排。
“老爺之所以如此,是有意讓穆雪到賀州知府家中做眼線,在混進去之前,給仔細講述那邊的形。
“后來,穆雪就去了那個門第。沒多久,了賀州知府的通房。
“而老爺初到廣西的功績之一,便是法辦了暗中與當地匪盜勾結的賀州知府。”
陶城想見到了穆雪下場不會好,轉念便覺得這話題太喪氣,岔開話題。
年月已久,府中又一直飛狗跳,大事小不斷,陶城早已忘了穆雪其人,那名管事也一直沒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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