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渣(5)
劉全進門通稟:“小的請人給您二位做了書架、畫案、書桌和博古架,這會兒送來了,安置在何?”
董飛卿皺眉,“真能敗家。你瞧著我們倆哪個有閑看書拿筆?退了。”
劉全被潑了冷水,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向蔣徽。
蔣徽笑道:“把東耳房收拾出來,做小書房。”
“得嘞,小的這就去安排。”劉全欠一欠,樂顛顛地出去了。
董飛卿看著他的背影運氣,“我怎麼說什麼不是什麼了?”
蔣徽大樂,拿過給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話題擱置,說眼前的瑣事:“其實,我最想換張床。”
“不換。”董飛卿說,“我覺得特別好。”覺得有點兒,他喜歡的正是那份兒——摟著睡,舒坦。
蔣徽斜睇他一眼,“說的我都不想給你做服了。”
董飛卿坐到近前,笑眉笑眼地看著做針線。針線在料間不急不緩地穿梭,低眉斂目,顯得嫻靜、溫婉。
過了一會兒,他把摟到懷里,安置在膝上,“這小模樣兒還好看。”
“是麼?”蔣徽拿針線的手了,“扎到你的話,還會好看麼?”
“怎麼都好看。”董飛卿一手著下顎,眸子熠熠生輝,“打小就好看。”
蔣徽微笑,“真這麼想啊?”
“嗯。”他回憶著彼此年時,神特別,“讓我說,你十來歲的時候最好看。”那時候的,臉頰有著嬰兒,白里紅,活潑的時候,任誰都會多看幾眼。
“我才不信。”蔣徽笑道,“那時候你怎麼說我來著?我可沒忘。”
他曾打趣,說你這小丫頭,活一只隨時能把人撓個滿臉花的貓。
彼時也不惱,說那你可防著點兒,別惹我。
他就小聲嘀咕,我又不缺姑。
董飛卿想起來,笑,“我冤枉你了?是誰不就撓我?”
“你自找的。”
“對,自找的。”董飛卿啄了啄的,“而且,到頭來,我是缺你這麼個姑。”
蔣徽笑出聲來。
董飛卿把手里的東西放到一旁,隨口問:“你打小就不搭理我,怎麼回事?”
“你不也一樣麼?”蔣徽說,“你說話歹毒,我說話噎人,多說幾句話,沒準兒就吵起來了。而且,那時的董大爺,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湊。”
他皺眉,“我怎麼了?在叔父家里,脾氣一直特別好。”
蔣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幾年,我聽程祿念叨過你一些事兒。你小的時候,用修衡哥的話說,就是橫著走的小螃蟹。”
董飛卿哈哈地笑起來,“這我認。”
“那別人呢?”
董飛卿想了想,說:“修衡哥小時候跟金元寶似的,真是人見人。開林哥從六七歲開始,就有點兒笑面虎的架勢了。愷之比我們都活潑淘氣,叔父二十多歲的時候,脾氣特別有意思,有時候跟幾歲的愷之對著耍賴不講理,嬸嬸看著父子倆頭疼,我們笑得肚子疼。”
蔣徽只是聽著,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飛卿斟酌著,角已上揚愉悅的弧度,“偶爾那個樣子,就差在腦門兒上刻出一句話:離我遠點兒。”
蔣徽承認,“有些年,我脾氣有點兒古怪,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總想不明白。”葉先生是溫和,言辭風趣的妙人,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說,潛移默化之下,應該變得很和。但是沒有。
蔣徽只是笑。
“說來聽聽。”董飛卿摟,下顎挲著的面頰,“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兒,你大概不知道。”蔣徽說,“我拜師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蔣家長房安置到莊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時候請人給我算卦,說我命,克至親。只有娘陪著我。莊子上的下人都以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氣,恨不得把我和娘活活欺負死。上回我掐你,你問我跟誰學的損招,我是跟莊子上的下人學的。”
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提起來,平平靜靜的,甚至語帶笑意。
“明白了?”蔣徽笑著刮了刮他直的鼻梁,“有時候跟你鬧著鬧著,就把涵養扔到一邊兒了。”
“要那玩意兒干嘛。”他說,片刻后,皺了皺眉,“難。”
“哪兒?”
“生氣、窩火。手。”
蔣徽道:“用不著。那些人,我和郭媽媽早就收拾過了。”
“那也難。”董飛卿點了點的。
剛想揶揄,他以吻封。熱切,霸道。
董飛卿清楚,不承認也沒用:這次,是真的有點兒心疼。
他見好就收,不難為,也不引火燒。他在耳邊說:“你哄哄我。”
蔣徽不應聲,推開他的臉,躲避縈繞在耳邊的灼熱氣息。
董飛卿索咬住耳垂,牙齒輕扣,商量:“蔣徽,能不能說句喜歡我?”
“你這是哪兒筋不對了?”
“我想聽。”哪有男人不聽妻子說喜歡自己的?
蔣徽愈發的氣息不寧,里卻是一點兒都不肯吃虧,“你先說。”
他饒了,和拉開距離,俊臉都有點兒擰了,“大男人怎麼能說這種話?”
道理上說不通,但他理直氣壯。蔣徽把臉埋在他肩頭,笑得形微。
“笑什麼笑?”董飛卿沒好氣地拍著的背,片刻后,也隨著笑起來。
蔣徽離開他臂彎,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飯麼?該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雙大眼睛水瀲滟的,董飛卿凝了一眼,笑微微地起,“是該走了。回來再跟你找補。”
方默前兩日就從大興趕到了城里,順道幫父親討幾筆債。董飛卿讓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來傳話,在天福號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兒的醬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經經登門拜訪。
董飛卿換了服,走出來的時候,恰逢郭媽媽進門問蔣徽要不要擺飯,他問了一句:“廚房做的什麼?”
郭媽媽笑地稟道:“糟銀魚、杏仁豆腐、火片、香椿餅,另有一道用豆皮、紫菜、蝦做的湯。”
董飛卿頷首一笑,走出門去,又折回來,坐到飯桌前,“快擺飯,我吃幾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餅了。
郭媽媽一愣,隨即忍著笑,稱是而去。
蔣徽心想,他這顛三倒四的做派,娘不知何時才能習慣。
席間,董飛卿跟蔣徽說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錢的始末:
方默的父親做了半輩子趟子手,一本領、經驗都傳授給了兒子。
方默腦子靈,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進了滄州一個鏢局走鏢,到十八歲,已是頗有名氣的鏢頭。
家底越來越殷實,方默讓父親離開鏢局,回大興和母親一起清福也行,做點兒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興,拿出積蓄,做瓷生意,但實在不是那塊料,又嗜酒,酒桌上總是架不住人的好話,沒多久就跟人稱兄道弟。欠方家賬的小生意人越來越多,方父總是喝兩回酒就把討債的事兒擱置一旁,又好面子,總不肯告訴方默實。
近日,實在周轉不開了,拉下臉去討債,債主要麼躲著不見,要麼撒潑耍賴。他又急又氣,生了重病,這才寫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樣,方默得先救急,給老爺子看病,填補生意上的虧空。當下轉手他人,賠得更多。只是,他平時除了給雙親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腳的,手里從來存不下銀子。收到信,當即算了算賬,自己怎麼也得帶三四千兩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兩,只好向至董飛卿和不錯的兩個鏢頭借錢。
“又一個倒霉孩子。”董飛卿笑說,“不過,他回來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幫父親討債。那些欠債的人,應該沒膽子敷衍他。”
走鏢是刀頭的行當,一般人看著鏢頭都打怵,打道的時候更不需說。蔣徽釋然,“你該早告訴我。”
“擔心他那邊出岔子。”董飛卿吃完一塊香椿餅,喝了小半碗湯,漱口之后,起道,“這回是真走了。”
蔣徽笑著嗯了一聲。
飯后,小書房收拾妥當了,郭媽媽和蔣徽一起過去看了看,隨后坐在一起做針線,說起董飛卿:“以前覺得是難相與的子,這兩日看下來,倒是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蔣徽附和地點頭,這是實,他從不會跟下人甩臉犯渾。
郭媽媽問起兩個人親之前的事,“我做夢都沒想過,你們兩個會親。到底怎麼回事?”
蔣徽照實說了。
郭媽媽聽得一愣一愣的,“就這麼簡單?幾句話就定了終大事?”
“是啊。”蔣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沒錯,但你們倆這事兒……不對勁吧?”郭媽媽若有所思地看著蔣徽。他們對姻緣的態度,比任何人都堅定,當初鬧出來的那個陣仗,都不是眼里不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了兩年,就能輕描淡寫地說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對面地定了親,也真了親。
“有什麼對不對的。”蔣徽笑著岔開話題,“看看他給我的聘禮吧?”兩個人同母,娘先前就問過這些。董飛卿與平時的大事小,有必要讓娘心里有數。
郭媽媽笑著說好。
蔣徽把聘禮一樣一樣取出來。
“這一小袋珍珠委實難得。”郭媽媽由衷贊道。
蔣徽點頭,“回來當天,他不是把銀子借人了麼,我故意氣他,說把這些珍珠換點兒銀子吧。”
郭媽媽啼笑皆非,“怎麼能打這種主意?公子怎麼說?”
“什麼都沒說。”蔣徽心無城府地笑起來,“本沒理我。”
郭媽媽笑著搖頭,“接話就得吵起來。”
蔣徽把他做的畫展開來,“江南煙雨,很不錯。”指著山水間一個小小的男子裝扮的背影,“他說畫里有我,這個就是。”語畢,又笑起來。
郭媽媽端詳片刻,“你們去過畫中這個地方麼?”
蔣徽笑道:“去沒去過都一樣,這是他當著我的面兒加上去的。多余。”
郭媽媽笑出聲來。
末了,蔣徽從頸間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麼都沒有——他小時候淘換到的一塊玉,喜歡是這通的質地,自己慢慢打磨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這個福字,說要是刻別的,趕不及。”嫌棄地扯了扯角,“俗死了。”
郭媽媽笑得打跌。
夜幕降臨,熱鬧的長街上,燈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邊,著人來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輕人,只是神冷峻。看到董飛卿策馬由遠及近,他往前迎了幾步,牽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讓我傻等大半晌。”
董飛卿把韁繩、鞭子給迎上來的伙計,毫不理虧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兒,急什麼。”
方默問道:“怎麼也不置辦輛馬車?讓嫂子一道來多好。”他比董飛卿小一歲,今年二十一。
“馬都是長輩賞的。”董飛卿笑道,“你這人,忒俗,一張就讓我花錢。”
方默哈哈一笑,側打個請的手勢。
董飛卿舉步之際,心有所,回頭向街對面。
方默循著他視線過去。
對面酒樓門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紅燈籠影中,氣度不凡,目霾。
方默說:“看著眼,你認識麼?”
董飛卿似笑非笑,目涼涼的,“認識。人。”
“誰?”
董飛卿語氣淡漠:“次輔,董閣老。”
方默聽著,別提多別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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