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章不在乎眾人反應的那兩道皇帝札,如雷如霆,人驚駭。
皇帝先禪,詔曰“朕以不德,獲奉宗廟,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圣托付之重,夙夜惶懼,憂勤萬機,今思釋去重負,退避大位,稱太上皇帝”,再明言傳位之人,曰“皇昭慶公主有元子,質本聰明,天之所,可即皇帝位,以昭慶公主垂簾聽政,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
昭慶公主竟有一子,子父為誰人,朝中無人不爭問,然而這卻是連宗正寺閣廳都無法拿出確鑿實證的一問。
但這答案幾乎是一而知。
皇帝禪,不傳儲君,不傳王,甚至不直接傳位于昭慶——不論是自愿為之或是被云麟軍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這孩子的父親一系在朝中的地位,確信一旦傳位于他,無人再敢輕覷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舉王之諸臣仍舊保有忌憚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炎與云麟軍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王重傷,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則更像是為了讓眾臣坐實這一答案。
兩道札既出,沈毓章之父、尚書左丞沈尚銘復朝視事,請率有司行禪、登基二典之禮備事宜,皇帝批允其請。
……
同這些消息一并送到云麟軍城外駐營的,還有沈毓章以云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守軍的兵部諭令。
云麟軍陳兵城下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領兵馬赴各城門接換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頭等卓炎率余部城。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他任思緒跑馬,回憶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時的心,不咽著城頭秋風笑了一笑。
當時誰能想得到,不過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京中朝局翻了一個天。
而卓炎識人斷局,至今還未錯過。
……
卓炎尋到江豫燃時,一彎又細又長的月正著城墻升半空中。遠天凈無云,淺青天幕襯得那月又亮又,帶著一圈微弱的暈。
江豫燃正看著那彎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連走近都未察覺到。
“豫燃。”卓炎出聲他。
他回頭,看清來人,行軍禮道:“卓帥。”
卓炎看了看他的神,問說:“在想什麼?”
江豫燃低了低頭,角勾起一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炎聞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說:“卓帥,待此事大之后,我要迎娶惟巽為妻。”
卓炎頷首,認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確實不該再拖了。”然后又略略打趣道:“你與惟巽婚,是云麟軍中難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會助你籌備聘禮。”
江豫燃一條漢,此刻耳竟紅意,除了低頭笑笑,便再說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見還未晚,再稟報些北邊遞來的不急瑣事,卓炎便讓他說下去。
他抬眼,正待開口,就見卓炎看向城下不遠的表起了變化。
這前后只相差一瞬,而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足夠了解的人,本不會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溫度的,被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目的挪移,這在夜中微微閃耀著。
江豫燃止住了話頭。
他順著的目看過去,然后看見了謝淖。
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之前沿著城墻毫無目的地隨意移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麼?”卓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
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
江豫燃于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到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后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將晚,卓帥早些歇息。”
待卓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的背影越行越遠。
江豫燃了眉,心中的難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
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面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不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
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
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墻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尸縱躍下城墻,落地后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后,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仿佛連冷也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
晉軍拔營北撤后的當晚,卓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尸。
雪一層一層地落在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上的跡。
用滿布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都停不下來。
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面。
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周一層層打疊起來,的眼中盛著赤的戰意,的頰側凝著凍冰晶的淚痕,他看著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后數年間,他難見怒,難見驚,難見哀,難見樂。
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
……
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
融盡一角的冰塊中,約可見有炙熱的焰在爍。
那不同于打在冰面上反出的芒,因那芒雖刺眼,卻仍然滿寒意。
但這一簇焰,穿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
這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只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個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著的心口送一苗火種。
在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久僵的心了,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
江豫燃無法想象,亦不敢想象,若冰融盡后,這火焰將何勢。
他只是依稀地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發出的芒當百十倍壯烈于平常。
……
翌日天亮后,卓炎單騎向城東。
行了約五炷香,于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下馬,將馬栓好后,獨自轉巷中。
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
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
卓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后收劍,破門而。
卓賢在世時,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闔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干凈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
卓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
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用袖了門板上的灰,然后像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
里外靜無人聲,并沒有人來為開門。
在門外雙膝跪地。
然后稽首大拜,往復磕了九下頭。
“爹,娘。”
的聲音平平靜靜。
“兒不孝。”
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
……
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后,卓炎仍獨自坐在廳堂,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
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
待至跟前數步,停下了。
“炎。”
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
卓炎抬起眼皮。
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跟前,形拔,儀姿一如記憶中。
于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視須臾,他毫沒有敗者之容,而亦未勝者之態。
清的下,英肅然的臉于隨和中著微微暖意。
他像是對一個許久未見的舊友打招呼那般,說:“當初你下獄,到最后離京也沒能見到雙親一面。我聞昨夜云麟軍換防京城諸門,便料定你今日會來這里。方才路過,便順路進來一瞧。”
沒有答腔,而他也不以為怪,臉竟又溫了幾分。
英肅然踱近兩步,令他稍稍瞇了眼。他就這般瞇眼看著,目看不出深淺,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時會責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太縱著你,又是不是太過于小看了你。”
縱著的是,明知是一把不屬于他的無鞘的匕首,卻還是心有僥幸地替開了鋒利的刃。
小看的是,一個不知為何的人,竟能勾得大晉鄂王與晉將謝淖兩個男人心甘愿為所用。
卓炎聽著,仍然面無表,手按在劍上,指尖輕敲兩下。
英肅然看了的作,微微一笑,轉步影中,不再瞇了眼。
離開前,他回首顧,影中,他的臉龐被鍍上一層清冷的暗意,他輕輕喟道:“新帝將立,事未平,你自保重。”
……
步出卓府,英肅然上了馬車。
王府儀從親兵護駕,一路浩往西行去。
然而剛轉過一個街彎,人馬立即止了步,車廂急停之下重重一震。
車,英肅然皺眉問:“出了何事?”
外面隔了片刻,有親兵來報:“前方有兵馬封街,路走不通。”
“云麟軍的?”
“屬下認不出。”
英肅然手挑起簾子一角,向外了。
不遠,一眾人馬全副披掛,嚴嚴整整地將回王府所必經的這條街封了。人馬雖數眾,然極有序,不擾不,不聲不響。
為首居中的,是一個貌若將領的年輕男人。
男人著一匹黑鬃戰馬,如勁拔蒼松,氣勢剛健,悍勁十足。
見王府的車駕停滯不前了,男人方了脖頸,不咸不淡地向這邊探了一眼。
英肅然看清,吩咐道:“去問那人姓名。”
親兵領命而去。
英肅然目視著親兵去到那邊人馬當中,先禮而后請其姓名。
男人聽了,并未還禮,保持著先前不變的姿勢與神,微,吐出兩個字:“謝淖。”
他并未刻意拔高聲音,然這二字足夠鏗鏘有力,越過二人之間隔的所有人車馬,清晰地送英肅然耳中。
這便夠了。
親兵奉命讓道,掛有王府燈籠的車駕繼續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與男人相距不過數步,才又再次停下。
車簾被打起,英肅然正坐于車中,正目看向面前的男人,親自開口了一聲:“謝將軍。”
男人聞之,眼神與注意力才移過來,斜了斜眉,算作回應。
英肅然見他毫無退避讓路之意,問說:“謝將軍在此封街,擋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
男人隨手以鞭尾敲了下戰馬健碩的背脊,驅馬靠近馬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車中之人,淡淡開口道:
“謝某無事,但等夫人耳。”
……
這短短一句回應,足夠輕視,亦足夠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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