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垂頭喪氣,“我要是進了陵地,沒人救我我肯定出不來。最后也得像老太妃們一樣,死了往妃子陵寢一埋就完了。”
“所以您不能那麼懶了,您得活開。我先頭還覺得李人跟了閆蓀瑯也不錯,現在看看您,您得福王垂青,比李人強百倍。福王渾上下什麼都不缺,得了個大便宜,您找地兒樂去吧!”
“這話不對,我沒得便宜,是給占了便宜。”音樓把人倒扣過來趴著,“還有我是主子,你不能說我懶,不合規矩。你該說我樂天知命,這麼聽著順耳點兒。”
彤云乜一眼,“奴婢也是為您好,您有時候扎進死胡同,就缺當頭棒喝。我冒死直諫,是良臣。”
音樓錯著牙點頭,“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恨我把賞你的東西收回來了。”
“那點算什麼!等您飛黃騰達了,還愁沒我的好?走出去我也人五人六的,給我自己長長臉。”彤云打個哈欠喃喃,“您這輩子橫是和這帝王家結緣了,留在宮里才是正途。別愁孤單,好些得寵的太監都和主子們走得近,到時候咱們也養一個,供您取樂。”
音樓聽得臊眉耷眼,“你可真好意思說,你要是個男人,八比福王還要好。”
“我說的是實話,您沒聽說過啊,不好些嬪妃,連皇后都……”捂住了,“該死該死,差點說了,人知道了要拔舌頭的。”
音樓嗤笑:“真要拔舌頭,你渾長滿了也不夠拔的。皇后怎麼了?皇后也養太監?”
有些人啊,話到了邊吐不出來他難,彤云就屬于那類人。故弄玄虛半天,最后不問還上趕著告訴你呢!果然一放魚線就上鉤,連餌都不用拋。暗挫挫說:“皇后和掌印太監有貓膩,您不知道?”
怔了怔,想起肖鐸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覺得不大可能,“司禮監有幾個掌印太監?”
“您糊涂了?闔宮只有一位,掌印多了還不得套啊!”彤云嗓門兒道,“就是肖鐸,您的那位救命恩人。我有個發小在坤寧宮當差,是皇后邊服侍的人。每回皇后召見肖太監,宮里侍立的人都得識趣兒退出去。什麼話不能當人面說?肖太監在坤寧宮一呆就是兩刻,您說孤男寡,能干什麼?”說著話鋒一轉,“這話我只告訴您,您可不能往外宣揚。東廠刺探消息是天下頭一等,這種閑話要是肖鐸知道了……”喀地一下做個抹脖子的作,“明早太就該照在咱們墳頭上了!”
音樓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太難為人了,要用拿不出手,那多著急啊!”
彤云悶在被窩里咭笑,“人家聰明著呢,什麼辦法想不出?皇后宮里有個巫儺面,鬼臉兒紅鼻子。那鼻子不尋常,鼻尖兒蛋大小,整個足有四寸半長,就像上刑用的木驢……”這麼驚心魄的/幕,自己也臉紅,忙訕訕住了口。
音樓起先還沒明白,后來回過味來,唬得目瞪口呆。翻仰臥,不知怎麼覺得好好的一朵花給糟蹋了,心里悵惘不已。長嘆一聲,“肖廠臣可憐見的!”
彤云唔了聲,含含糊糊道:“不可憐,當奴才的都是這麼過來的。有付出才有回報,要不您以為他怎麼執掌司禮監,怎麼提督東緝事廠的?大事者不拘小節,主子您也該學學肖廠公才是啊!”
音樓沒應,沒過多久那丫頭就睡著了,鼻子眼氣像拉風箱。音樓睡不著,腦子里轉得風車似的。
福王的名頭響鐺鐺,大鄴沒幾個人不知道。這位王爺是墊窩兒(對最小的兒子的戲稱),前頭兄弟死了一溜,就剩他和大行皇帝哥倆。后來大行皇帝繼位,他封了王,在京里舒舒坦坦用著。要說這人吧,大病沒有,就是好,誰家姑娘媳婦兒了他的眼,翻墻撬門也得把人弄到手。這麼個神憎鬼惡的脾氣,卻寫得一手好字,想是老天爺發錯了恩典了。他在書法上頗有造詣,臨誰的字,一準兒木三分。據說來一段瘦金,蓋上他慕容高鞏的大名,擱在琉璃廠能買好幾千銀子。
鬼擅長丹青,就像肖鐸這樣一個整潔人兒必須取悅皇后一樣,讓人敬畏之余又覺得腌臜。可見世事難兩全,越靠近權力中心的人越復雜。音樓拍了拍額頭不由發笑,對肖鐸又知道多?憑他救了兩回就生出這麼多慨來,也許人家原就是這樣的人呢!
不過他先前的話是聽進去了,他和彤云一樣的意思,跟誰都是跟,皇帝臨幸你,你不也得了躺著嗎!不同之在于皇帝翻牌子可以大大方方讓人知道,福王來這手就藏著掖著見不得。不管怎麼,太妃的名號在這里,真要答應了……算怎麼回事?
再好好想想,不著急,好好想想再決定該怎麼辦。救命之恩不能不報,賒著賬,沒準人家一來氣又弄死一回。
音樓絕對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心大,能裝得下整個紫城。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什麼都想開了,沒殉葬是運氣好,半夜給人吃了豆腐也沒什麼,是自己太惹人了,人的煩惱就是多。
倚窗看前排殿頂上金燦燦的日頭,天兒晴了,轉眼就暖和起來。之前下四十來天雨,八是為大行皇帝哭喪。細想想他也沒什麼建樹,天菩薩這回窮大方,哭得這麼悲凄綿長。人斷了氣,反而換了副臉,大概知道要出喪,行方便事兒辦起來順當些吧!
至于頜下的瘀痕,三兩天恢復不好。肖鐸派人送了膏藥來,啪啪左右開工了一脖子。晚間撕下來的時候淡了不,雖還沒完全消退,嗓子倒清亮了,在靈前也能哭得比較有面。
第三天要殮,裝樣子也得提前上謹殿跪著去。彤云給收拾好,孝帽子深,一扣連眼睛都看不見了,主仆倆相互攙扶著,乘著夜黑風高進了后右門。
謹殿前白幡漫天,金銀箔被風吹得嘩嘩響,殿里梵音連綿,臨其境才有了辦喪事的沉重。因為還沒裝殮,殿里支了高高的帳幔,帳是皇帝的簀床,帳外設高案擺放禮祭品。守了兩天靈的宮眷和近臣跪在青廬兩邊,見有人來了都抬頭看。音樓有點慌神,不過還算鎮得住。也虧有一副急淚,提著鰓麻孝服,步履蹣跚地上了臺階,在殿外三跪九叩,伏在月臺上泣不聲。
一個沒得過皇帝臨幸卻莫名其妙晉了太妃位的小才人,對自己將來叵測的命運尚且有憂患意識,那些名正言順的太妃們想想自己的晚景,更覺凄涼難言,放聲又是一通嚎哭。音樓自然哭得更應景兒了,是怕皇后這會兒冒出來,拉上簀床邊上跪祭,那是要嚇死人的。
趴地不起,裝模作樣渾打擺,那份傷天地容。肖鐸剛議完事從廡房里出來,站在丹樨上看了一陣,見這樣真意切也覺納罕,不過并不以為是出自真心。他對著手上前,弓腰道:“娘娘節哀,保重自己子要。”
搭搭起,他忙手攙扶。就著火盆的看,眼眶子發紅,滿以為是哭過了頭,壞了眼睛,誰知道拿手絹一掖,素絹上分明留下一道紅印子,原來是事先早有準備,往眼皮上抹了胭脂。
真沒見過這麼狡猾的!肖鐸皺了皺眉,“娘娘上殿里去吧!夜深了有水,沒的打帕子就不好了。”
音樓那雙大眼睛呆呆掃過來,他的話說得蹊蹺,大概堪破了什麼。再低頭一看,臉上立馬悻悻的,忙把帕子塞進了袖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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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重悲
大行皇帝的容就不必瞻仰了吧!反正蓋著黃綾布,也看不見什麼。再說肺癆死的人,離得太近沒準兒會被傳染。不過崩在這個月令里,也算死得聰明。再拖延一陣子了夏,還得專門指派兩個人趕蒼蠅呢!
音樓心口一陣翻騰,不敢再細想了,斂著神隨肖鐸進殿里上香。剛進門,看見皇后從偏殿里過來,上下審視,問肖鐸,“這位就是步才人?”
皇后是坤極,是紫城中頭等尊貴的人,音樓這類低等妃嬪,只在剛進宮時遠遠見過一面。能當皇后的人,必定貞靜端方令人折服。趙皇后很麗,出也極有底,父親是文華殿大學士,母親是代宗皇帝的堂姐彭城郡主。十四歲為后,到現在整整八個年頭,八年的時間把煅造了致雍容的婦人,臉上更有自矜份的貴重。
肖鐸道是,“步才人是前太子太傅步馭魯的兒,昨兒徽號擬定之后才還的,如今封貞順端妃。”
皇后哦了聲,“定了就定了,橫豎只是個稱謂。萬歲爺人都不在了,了晉封還有什麼用!”言罷對音樓道,“你既然蹈義未,到大行皇帝簀床邊上守著去吧!我先頭跪了六個時辰,神頭委實夠不上,你就替我一替,也是你盡了一分心力。”
音樓只覺五雷轟頂,料得果然沒錯,哪能那麼容易就讓蒙混過關!是從死過的人,離皇帝靈最近,安排守靈,簡直再合適沒有。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可是怎麼辦,皇后發了話,沒有拒絕的余地。窩窩囊囊地應個是,“娘娘保重,且去歇著。這里有臣妾照看,出不了岔子的。”
皇后連點頭的樣子都那麼有威儀,音樓自打聽彤云嚼了舌,滿腦子都是和肖鐸暗通款曲的曖昧場景。人天生對窺探有極大的熱,趁著回話的當口抬頭,視線在他們之間小心地游走。但是沒有什麼發現,他們都很克己,皇后甚至沒有再看肖鐸一眼,倚著宮出了謹殿正門。
音樓到一陣失,覷了覷彤云,對不甚可靠的消息表示鄙薄。彤云很無奈,這位主子就是塊頑石,大庭廣眾公然調,當他們是傻子麼?抬眼往帷幔那頭一掃,示意先顧慮顧慮自己的境。皇后多壞呀,看沒法死后追隨大行皇帝,就活著做伴。這半夜三更的,對著個陌生的尸首,不是要嚇死人嘛!
音樓這才想起來要往帷幕后面去,低下頭,孝帽子遮住臉,很不服氣地齜了齜牙。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仍舊是一臉端穩,對肖鐸欠道:“請廠臣替我引路。”
肖鐸漠然打量,“太妃害怕嗎?”
害怕呀,可是又能怎麼樣?況且里面的尸首曾經是皇帝,但凡和他沾邊的都是祖上積了德,怎麼有權利害怕?
音樓吸了口氣,“廠臣說笑了,大行皇帝允公克讓、寬裕有容。能伴圣駕最后一程,是我前世修來的造化。”
他當然不相信的話,奇異地挑了挑眉,踅道:“既然如此,就請娘娘隨臣來。大行皇帝簀床邊有《金剛經》一部,請娘娘從頭讀,讀到卯時臣領人進來大殮,娘娘就能歇會子了。”
也就是說要和圣駕相伴五六個時辰,讀那些滿紙梵文的經書。別的倒沒什麼,就是念經有些艱難。尷尬地頓住了腳,“經書上的梵文我認不全,讀出來怕損了大行皇帝的道行。要不廠臣替我換孔孟吧!”相當松快地說,“那個我讀起來很順溜,行云流水不問題。”
饒是肖鐸這麼深藏不的人,也被弄得干瞪眼。哪里有守靈讀那個的,這不是鬧著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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