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朔風夾雪, 外頭的天將暗而未暗,如塗了一層晦的玫瑰般,抵在朱紅的宮墻和金黃的琉璃瓦上, 倒是為這座前不久才為腥所浸染的宮廷掩去了幾分深沉的厚重, 在漸次點亮的宮燈昏昏的暈裡, 添上了許平和的靜謐。
閣值房裡燒著上好的銀炭。
來報信的小太監嚇得哆嗦,不敢抬頭。
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個不可開。
謝危都跟沒聽見沒看見似的, 隻坐在窗, 端了一盞茶, 凝著自那深寂高空飛撒下來的白雪, 不著邊際地想沈芷這是心跟他過不去, 眼看著他與寧二婚期將近,上趕著給他添堵。
“胡鬧,簡直胡鬧,坤寧宮是什麼地方?且不說那薑雪寧一介外姓, 如今皇帝的人選都還沒著落呢, 鄭皇後才從裡麵搬出來, 轉天就搬進去,什麼意思?這什麼意思?”
“可這不是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嗎……”
“甭管誰的意思, 現在天下無主,咱們也沒說因為沒皇帝就把議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宮去啊, 還不是空著?如今不過是請替皇族料理些瑣碎,務府地方還不夠寬敞嗎?原以為識時務,昨個兒才說婉拒了長公主好意, 怎麼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 姚大人慎言……”
“主坤寧宮,是想當皇後不?!”
……
原本這些天都風平浪靜, 可前幾天倒好,也不知怎麼就來了想法,樂長公主沈芷忽然說要把坤寧宮給薑雪寧。
一個外姓,又不是嫁給皇族,怎能主坤寧?
群臣自然無不反對。
那薑雪寧倒也識相,頭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沒料想,這還沒過幾天,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悶聲不響就著人收拾東西搬了進去。非但如此,連捱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齋等也命人清理打掃出來,簡直讓人不明白與沈芷合起夥兒來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
吵著吵著,話也越說越過。
也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頗為用力地咳嗽了一聲,眉弄眼地示意眾人注意著點――
謝居安雖一語不發,可人就在邊上坐著呢。
現如今天底下誰不知道他與薑雪寧的關係?
過幾天便要婚。
他們當著謝危的麵竟然敢編排薑雪寧,表達不滿,是嫌命太長嗎?
果然,眾人陸續注意到之後,爭執的聲音很快就小了下來。
謝危輕輕擱下了茶盞。
幾名輔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懸了起來。
今時不比往日了。
早在幾年前,誰人見著謝居安不贊一句“古聖賢人”“如沐春風”?那真是一萬人裡也挑不出一個的好脾氣,好修養,好品。
可這陣子……
諸位朝臣纔像是重新把這個人認識了一遍似的,幾乎不敢相信一個人前後的變化怎會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議事,謝危總是邊含笑,偶爾一句話便有四兩撥千斤之效,居中調停,有理有據,三言兩語便能緩和原本繃的氣氛,讓眾人相談甚歡。
便是他想說服人,都讓人渾舒坦。
可如今,人雖然依舊是坐在這裡議事,可作風已與往日大相徑庭。不管旁人是吵架還是爭論,他都懶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連上回閣裡抄起硯臺瓶盞打起來,他也沒有多搭理,隻是拿著手裡一卷佛經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們太吵鬧。
若是戰戰兢兢擬定了國策民計,遞到他麵前,請他閱看,或問他有何高見。
謝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隨便。
天下興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關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連樣子都不願意裝上一裝。
隻不過,在這裡頭,“薑雪寧”三個字是絕對的例外。
眾人可還記得,三日前,樂長公主心來,說想要在大乾廣開學,便如當年在奉宸殿上學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子與男子一般都能進學堂讀書。
自古男有別,男尊卑。
當年沈芷能在奉宸殿進學,乃是因為是公主,份高貴,格外不同罷了,也是因為來年就要去和親,當時沈瑯為了哄這個妹妹高興,使聽話。
即便是當時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陣非議。
如今閣這幫老臣,怎麼可能同意?
當時姚太傅就皺著眉開口“三綱五常,夫為妻綱,今本世,之位若再顛倒,天下還不知會什麼樣。子頂多讀些則,懂得孝悌之義,務,能搭理後院的事便足夠了,聖賢書豈是們能讀得?”
眾人剛想附和。
豈料邊上一道平平的聲音傳來,竟道“為何不能讀?”
眾人方聽這聲音,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畢竟這些天來謝危幾乎都不說話。
閣票擬或是票選,他都不參與。所以當他們循聲去,看見謝危放下了手中道經,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們時,眾人頭上的冷汗幾乎一瞬間就下來了。
姚太傅的位雖與謝危相當,可兩個月前的事一出,誰還不知道謝危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位置?
他也有幾分張。
可事涉倫理綱常,他心裡對開學一事實不能認同,便正了臉,冷聲道“聖賢有言,子與小人難養。定天下計本該有男子來,顛則乾坤倒,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萬萬不能壞!倘若要開學,姑孃家難免在外拋頭麵,何統!”
謝危一雙眼似深海般寂無波瀾,目轉向他,隻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別,如若男子讀的書,子讀不得,那君王讀的書,臣下讀不得;聖賢讀的書,愚夫讀不得。我讀的書,姚太傅你讀不得?”
眾人聽得心驚。
姚太傅麵上更是一陣紅一陣白,因為謝居安這話幾乎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說自己讀的書他不配讀!
謝危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何等過分的話,淡淡補道“人生世間本來一樣,你樂意跪著沒人攔你,可旁人若想站著,你卻死活攔著,你又算什麼東西?”
姚太傅氣歪了鼻子。
朝臣們更是差點沒嚇死。
然而謝危已經重新低下頭去,將方纔放下的道經撿了起來繼續讀,隻不冷不熱地留下一句“近來京中棺價漸賤,姚太傅年事已高,趁這時機不妨早些給自己買一副備著。”
這不是明著咒人死嗎!
連日來謝危對什麼都是“隨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關心,幾乎已經要讓朝臣們忘了當日太極殿上,這人三言兩語間做下過何等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聽,全想了起來。
頓時個個臉煞白,哪裡還有人敢說什麼“開學不對”之類的話,連先前還與謝危駁斥的姚太傅,額頭上都滲了冷汗,在接下來半日的議事中,愣是沒敢再說一句話。
直到中午,謝危走了,眾人才如釋重負。
姚太傅卻還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開罪了謝危。
末了還是吏部陳尚書將他一言點醒“太傅著相了,您想想當年長公主殿下在奉宸殿進學,誰去當的先生,那些個學生裡又都有誰?”
姚太傅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當年奉宸殿進學,去當先生的可不就是謝危?
那會兒他在士林之中聲譽正高,甚至被人稱為“大儒”。
而那些學生當裡……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薑伯遊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極殿前滿朝文武瞠目結舌的薑雪寧?
他不免一陣後怕,慶幸自己沒有在謝危麵前說出更過分的話來。
開學這件事,更了閣忌。
別看其他朝政上的事,群臣那是擼起袖子來就吵,可這一樁卻是無一例外保持了緘默,就這麼離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過年便要在京中試行。
而剛才……
沈芷將坤寧宮給薑雪寧、薑雪寧也真有膽子主的這件事,對閣這些輔臣來說,著實是很難接。
所以方纔吵鬧中無意提及,言語間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還吵嚷得麵對麵說話都聽不見的閣,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眾人的目都若有若無落在謝危上。
謝危卻隻是看著茶盞中那輕輕晃的茶水,還有沉浮於其中搖曳的芽葉,想起了前段時間,初雪的那個早晨。
薑雪寧抱著他說喜歡一個人,是想要對方高興,自己也高興,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謝居安,倘或你心裡有什麼不快,都要告訴我。我笨,你不說我不知道。對我好,也要我知道。不然有什麼事,都一個人悶在心裡,另一個人沒心沒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氣,常跟自己過不去。
他還是不懂。多年來,他的心裡都埋藏著,從世,到天教,到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計謀。倘若心裡藏不住事兒,遲早會害了自己。
所以他習慣做,不習慣說。
謝危問我常讓你不開心嗎?
薑雪寧麵上便出現了一種很難言說的神,似垂憫,似難過,又好像帶著一種溫溫的包容,然後湊上來,親吻他眼角。
說我隻是想你放過自己。
瓣是潤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傾覆而來、沾著些許清潤水的花瓣。
謝危摟在懷裡。
可人坐在窗下,卻隻是看著案上點的那一爐沉水香裊裊而上的煙氣,久久不言。
薑雪寧曾說,他不會喜歡人。
薑雪寧又說,有什麼不快要告訴。
薑雪寧還說,想他放過自己。
可卸下防對著旁人剖白自己,對謝居安來說,是一件危險的事。
他始終很難去想象。
隻是這些天來,寧二注視他時,那仿若蒙了一層薄霧似的眼神,總是在他腦海中浮現,讓他覺得膛裡跳的那顆心像是浸泡在烈酒裡一般,灼然地滾燙,甚至帶著一種飽脹的滯痛。
謝危突地起了,抬步便往外麵走。
閣值房外掛了許多傘。
他拿起一柄來,便手將其撐開。
閣中幾位輔臣都不由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喊了一聲“謝師――”
謝危頭也不回,隻道“有外姓因公事主坤寧宮,不正好麼?”
說完已執了傘,徑直步紛紛揚揚的暮雪,向坤寧宮方向去。
不一會兒便遠了。
閣中眾臣乍聽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麵麵相覷。
坤寧宮有主,這算好事?
然而剛要開口表示疑時,腦海裡靈一閃,總算是反應了過來。
他們覺著乾清宮空著,坤寧宮就該也空著。可如今坤寧宮被長公主挪給了薑雪寧,這不正說明沈芷完全沒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嗎?
不然將來立了新帝,新帝大婚,人搬進搬出,那多麻煩,多尷尬?
他們已算知道沒有皇帝的好了。
明裡不說,暗裡卻都十分一致地不希再搞個皇帝出來。
薑雪寧主坤寧,幾乎立時削弱了坤寧宮作為皇宮寢宮的特殊,連帶著把整個皇宮的特殊都給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麼?
倒真是他們沒想啊。
隻不過,謝居安也覺著這是好事一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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