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宮中歸於安寂,唯獨蟬鳴還有若有似無地響著。
一道影子悄悄地了敬賢殿,過了片刻又悄悄退出來。走的是永明宮後不起眼的偏門,又踏上人跡罕至地偏僻宮道,很繞了個圈子才轉向紫宸殿。
敬賢殿中,德妃跪在菩薩像前,手中拈著佛珠,一顆顆地拈過每一顆,在安靜無聲中將它轉了一圈又一圈。
事出變數了,讓一時辨不清虛實。
原本的打算並不復雜。皇長子年紀還小,歷過的事也不多,心思不會有多深,經不住旁人日復一日地挑唆。
有的是耐心,可以慢慢引著皇長子對六皇子生恨,直至讓他對六皇子下手。
隻要到了那一步,不論六皇子喪命與否,賀寧沅這個地位最穩的嫡長子都完了。皇帝再看重他、再顧念佳惠皇後,也決計無法容忍這樣的事。
到時候儲位之爭便會開啟,除卻和妃所生的四皇子有一般斯統必定無緣儲位外,其他皇子皆有可能繼位。
而皇次子又早已不得皇帝喜,那便是膝下的三皇子最有機會了。於宮中嬪妃而言,最大的指不就是自己膝下的孩子能承繼大統麼?
這條路鋪下去,簡單又周全。
卻不料還是出了意外,而且這意外偏就出在皇長子上。
張昌與他打了幾個月的道了,因是前的人,很容易得皇長子信賴。一來二去的,皇長子與他說的事就漸漸多了起來,連邊的侍衛也與他稱兄道弟。
一度覺得離得手大約也不遠了,皇長子卻遲遲沒對六皇子下手,每每張昌提起這些事,他都隻沉默以對。
德妃心急過也不安過,卻也隻能按部就班地一步步來。
今天,張昌卻與提起,說皇長子開了口,道自己也恨六弟,覺得打從有了六弟以後,宸妃就不似以前那樣對他好了。他還說他也知六弟長大後必與自己有一爭,事關皇位,兩個人多半是要有一個喪命,如此這般,自是讓六弟早早的沒了最好。
他說他遲遲下不了手,是因怕自己日後無人可依。
“皇長子殿下說一旦六皇子死在他手裡,宸妃必定容不下他。他自喪母,好不容易纔得了宸妃照顧,實在怕再生變故。”
“他還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也想為自己的將來鋪平道路。若除了宸妃還有人肯照顧他,他當然願意先送六皇子走。”
張昌這般稟話道。
德妃心裡就了,這話實在令人心——這般謀算,為的不過是自己日後能當太後,那若皇長子能養在自己膝下,事豈不簡單得多?
可又也擔心,皇長子會不會有別的算盤。
這心與顧慮糾纏不休,令患得患失。一麵想索還是快刀斬麻,依著原本的打算來走最為穩妥,一麵又實在捨不得皇長子這顆好棋。
說到底,嫡長子繼位纔是最輕鬆的。
理當……不會吧。
在菩薩像前閉上眼,一下下敲起了木魚。
木魚空靈的聲音令人心安,“篤篤”聲響中,平心靜氣,將自己適才所想的又梳理了一遍。
是了,應該不會,皇長子應該不會有別的算盤。
他到底是才十二歲,就算是早慧的孩子,也到底還是個孩子。
再者,宸妃的永信宮雖探不進去,張昌這些日子出的虛實應該也是沒錯的。
張昌說,皇長子私下裡在他麵前哭過兩回,都是因為在延芳殿了委屈。宸妃不冷不熱的態度更令他心神不寧,他甚至迷茫地問過張昌:“姨母會不會不要我了?”
這一切,實在不像會是假的。
德妃徐徐地籲氣,木魚繼續一下下敲著敲著。
篤篤篤篤,聽來善良,讓人舒心。
“篤篤篤篤篤篤篤……”
延芳殿側殿裡,木魚聲接連響著。頗有節奏,卻能聽出敲擊之人心神並不寧靜。
夏雲姒跪在團上閉著眼,眉心越鎖越深,深到極致,又忽而沁出一聲冷笑,隨著冷笑睜眼,淡漠地著佛像。
幾天前,允了寧沅的主意。
今天寧沅便告訴了張昌,說與不睦、說願意對寧沂下手,隻要在那之後還有人肯照顧他。
看得出寧沅的壯誌滿懷。他的這個年紀,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事對他來說是刺激的。
可有多擔心?雖已盡力地在暗中布了許多眼線,以確保事不會出現差錯,卻還是怕那“萬一”出現。
就在這短短幾日之,多次想跟寧沅說,這事不再繼續了,姨母會去把一切收拾乾凈。
但最終忍住了。
因為諸如這般的事寧沅總歸要經歷,眼下還有幫他兜著,哪怕迎來的是滿盤皆輸的結果,若肯豁出自己的命,也至還能保證寧沅無虞。
日後可就不一定了,若他在接朝堂後遇到這般的算計,未必還能幫他多。
這樣的歷練於他而言多麼重要。
所以啊,佛祖,我們談談……
眸微瞇,夏雲姒目淩淩地著佛像。
佛祖自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垂眸看著、看著終生,以這副慈祥的麵孔庇佑眾生。
“可是‘慈祥的庇佑’有什麼用呢?”夏雲姒與他對視著。
“你對眾生都慈祥,便會任由心善者被心狠者害死。”
“所以啊,我從不奢求你的庇佑,但我想憑自己的本事護住自己的孩子,你得允了我吧。”
“我姐姐已經沒了,這賬我不記到你頭上,隻與這人世間的兇手一一清算。”
“但寧沅若也出差錯,我就把這兩筆賬一起與你算個清楚。”
“因果報應你最是清楚。”
“所以你不要在這樣的事上招惹我。”
漸漸的,孩子的笑鬧聲穿過木魚的空靈篤篤聲,心絃。
“慢一點!別摔到!”寧沅的喊聲傳來。
接著夏雲姒便覺背上一沉,寧沂掛在脖子上瘋笑。也笑一聲,背過手去把寧沂往下拽:“快下來!”
寧沅追進來,也手就拽寧沂:“快下來,別打擾姨母禮佛!”
寧沂鬆了手撲進他懷裡,被他抱起來還在笑個不停,拍拍他的肩,聲氣地氣人:“哥哥跑得慢!”
寧沅瞪眼:“你是不是找打!”
寧沂一雙眼睛烏溜溜地著他,無辜又可。
夏雲姒摒笑,將寧沂從寧沅手裡接過,三人一道回了寢殿。
已經到了該就寢的時候。瞧了瞧窗外月,估著皇帝今日應該不會過來了。
到底是新人剛進宮的不久的時候,新鮮勁兒還沒過去,還能在彤史裡占據半壁江山已不容易了。
夏雲姒估著今日侍寢的估計是蘇氏或者顧氏。位份最高的這兩位到底更合皇帝眼緣一些,雖不敵上次宮的葉氏那樣青雲直上,得的賞賜卻顯然比旁人要多。
翌日眾人是到德妃的永明宮問安,猶是懶洋洋地睡了懶覺,起床梳妝時燕時進了門來,在旁福了福:“娘娘,出了點事。”
夏雲姒從鏡子裡看著:“嗯?”
燕時上前了兩步:“林從德妃宮中出來,不知是如何沖撞了蘇人,起了些爭執。聽聞……蘇人倒沒想多計較,紀寶林卻不依不饒。紀寶林的位份又了林一頭,就罰在宮道上跪著呢。”
夏雲姒眉心微跳:“德妃沒管?”
燕時說:“出事的地方與永明宮和咱們永信宮相距差不多,德妃估計也是剛聽說。”
喲,那倒有意思了。
這事要是德妃已經管了,那不管也罷。德妃沒管卻知道了,可不好裝不知道。
紀氏又正好是燕妃宮裡的人,和燕妃也還有剪不斷理還的舊怨呢,這不正合適麼?
夏雲姒便說:“去帶林回來,也傳紀氏來。記得跟燕妃說一聲,別弄得像我平白宮裡的人。”
燕時福一應,這便去了。夏雲姒仍舊不急不慌地梳妝更,待得二人進殿時也還沒收拾妥當,一名小宮正跪在腳邊幫整理絳繩的流蘇與擺。
林半邊臉腫著,臉上掛著淚痕,與紀氏一併下拜。夏雲姒從鏡中掃了們一眼,沒回頭,隻輕笑:“本宮與賢妃德妃兩位姐姐平日責罰宮嬪,都不敢出手掌摑,紀寶林好氣勢。”
紀氏維持著下拜的姿勢,肩頭微微一栗,聲音倒不太畏懼:“林不敬在先,臣妾隻是一時氣不過罷了。”
夏雲姒置若罔聞,仍從鏡中凝睇著:“瞧得出來,這是有人給你撐腰呢。”
紀氏沒作聲,但此時的安靜自是等同於預設。
“你猜怎麼著?”夏雲姒一聲輕笑,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若沒人給你撐腰,這事我懶得管。但既有人給你撐腰,我還偏要瞧瞧能怎麼著了。”
紀氏悚然抬頭,夏雲姒便清晰地看到眼中的驚詫與不安織一片。
在宮裡頭,通常是知道誰背後有主都要給三分麵子的,於高位嬪妃而言更是如此。就算背地裡再有什麼深仇大恨,麵子上也要過得去。
哪裡料得到,這位宸妃娘娘今兒個偏就為這個過不去了。
啞在那裡,眼看著鏡子裡的宸妃朱輕啟:“宮裡非重罪不掌摑宮嬪,至於戒令刑責之事,更有本宮與兩位姐姐執掌,何得到你來整治林氏?”
說著,終於轉過來,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從朱邊挑起,鏡中映出的姣好容則轉了華的發髻。
“林回去吧,傳個醫來,好好給你瞧一瞧臉。”
繼而一指紀寶林,抑揚頓挫的每一個字都聽悅耳:“押出去,頂盆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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