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先生應付完小的,來找大的。
賀敬文讀書上面有些天份,考試運不好也不壞,人卻有些傻。被這張老妖一句話就給引了過去,只聽這張老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變天了,東翁他日青雲直上,多多保重,不要斷送了前程纔好。”
賀敬文嚇了一大跳,忙問:“先生這是什麼話兒說的?”
張老妖一捋須,心裡從一數到十,方纔緩緩開口道:“東翁知道的,老朽考運不佳,卻教了幾個好學生出來。”說著,又是一頓。搖搖頭,轉要走。
平日裡只有賀敬文裝腔作勢擺個譜兒,說話說半截,弄得聽的人極不耐煩想揍他。今日卻被個張老妖“以彼之道,還施彼”,弄得心浮氣躁。一見老妖要走,再也顧不得擺架子了,忙追問:“先生且留步,還請先生明言。”
張老妖遲疑地收了,可看他那個樣子,這收得十分不願,彷彿下一刻又會邁出去一樣。賀敬文雖不曾一把將他拉信,也了兩手汗,張地等著他來說。這會兒,賀敬文又想起來了,張老妖教的學生都不錯,有幾個混出點出息來的,還有兩個舊年編寫地方誌,還被錄了名。難得的是,這幾位學生對這老師都極尊敬,後來科場上有了座師恩師,對他還是不改初衷、畢恭畢敬,返鄉從不忘來看這老師。
也許這胖老頭兒真的有-幕-消-息呢?賀敬文徹底收起了輕慢的態度,轉而認真請教了起來。
張老秀才險些流出了欣的淚水,這貨比他閨好忽悠多了!於是,這位老先生又說出了一番將賀敬文驚石雕的話:“我本想頤養天年的,這些年的積蓄也夠了,他們也有要請我上京的,我嫌太遠,沒去,他們便叮囑了我一些兒。我家祖上,祖傳的手藝,刑名師爺……這府裡的知府親近要聘我幕僚,我辭了,東翁道是爲甚?”
“爲甚?”
“唉~唉~唉~”尼瑪,這麼沒眼,你到了場上也是發去守倉場的料啊!不請我坐下嗎?張胖子嚥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是來就近觀察這傻貨的妖閨的,只好回答他:“先帝駕崩,今上登基,本也沒什麼。只是,東翁看過邸報麼?”
賀敬文道:“看過一些個,外頭有專抄錄販賣邸報的商人,他們有法子,頂多是比知府大人晚半天,便能買得到了。”
“那——東翁細數過,這些日子以來,換了幾個閣老、幾個尚書?又黜了多京、多地方大員?”
賀敬文細一回想,驚道:“這下手也忒……”
“是不。譬如這府裡新來的柳推,原本是某州知府,是在朝廷上失利,貶了兒纔到了這裡來的。這樣的人,不知凡幾。”賀瑤芳命綠萼去聽到了消息,再旁敲側擊便能得清對方是清。張老妖只消攔著人一問,倒有人告訴他了——下人或許不會告訴小主人,你要添個後媽,卻不會故意瞞著家裡的教書先生八卦。張老秀才隨口便拿這柳推舉了個例子。
賀敬文一驚,問道:“怎麼說?”
張老秀才還沒被邀請坐下,站得腳有點麻,故意又吊了一陣兒胃口才說:“唉,東翁知道他是因什麼被貶來的?”
“得罪了陸閣老?可是陸閣老休致了呀!”
“休致?新君登基就休致,他是真老得不能了,還是不得不休致?”
賀敬文出若有所思的表:“原來是這樣麼?那這柳推是被這陸閣老害的,豈不是前途一片大好?”
張老先生心寬胖好涵養,耐著子解釋道:“你要臨走了,是安排自己看好的人、助他站穩了、來日好提攜你兒孫呢?還是去報復個芝麻小兒?凡在急關頭想到安置的,都是自己在意的。”親孃哎,我算是知道爲什麼每年場上有這麼多的冤死鬼了,也明白爲什麼有些個人進士及第卻一輩子做個小兒了。都是蠢的!
賀敬文致此方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有了新的疑問,“那……陛下聖明燭照、朝中大人們也是柱石之臣,如何不曾看出來呢?”
張老先生道:“朝中大人們?他們自己的架還沒打完呢,且顧不上這個綠豆兒。等他們騰出手來,嘿嘿,且等著罷。至於那位陛下?他也是一樣的。又或者,現在還看不大出來,畢竟年輕嘛。”
“就沒有人稟告陛下?”
“眼下也未必有人看不出來,只是不與皇帝說罷了。”
“這怎麼能不說?豈不是矇蔽聖聽?”賀敬文怒不可遏,拳頭都了起來。
張老先生慢悠悠地往外踱步:“皇帝麼,還是傻一點好。”心好累,腳好酸,不幹了。
賀敬文演講的-尚未平息,見唯一的聽衆要走,忙上前扯住了:“先生且慢!”將人拉回來,又揚聲命守在外面的小廝奉茶。
張老先生欣地想,這貨還沒呆到家。端起茶來,撥撥浮沫,才呷了一口,便聽到賀敬文開始滔滔不絕:“他們怎麼能這麼對萬歲呢?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豈可愚君……”
【……我寧願你不留我喝茶!作孽哦!】張老妖此生教過的學生無數,也有許多開始頑劣的孩子,可從沒見過像賀敬文這樣的人。
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張老先生雙眼無神地走出了賀敬文的書房,一呼吸到了門外的新鮮空氣,整個人才重新活了過來。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這兒就特別能理解那小學生爲什麼不肯將跟這爹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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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張老先生瞧不上賀敬文,但是他畢竟是這一家裡的男主人,他的話,不管你願不願意,還是會不自覺地聽上一聽。羅老安人就面臨著這麼一個問題,一面覺得這兒子不大頂用,得要個厲害的兒媳婦相幫,一面當這男丁說話的時候,尤其是說外面的事的時候,便會忍不住的採納兒子的意見。
羅老安人本在給供的一尊白大士誦經,聲音抑揚頓挫,極有韻律。賀敬文一頭便衝了進來:“娘,娘,大事不好。”
這頭正誦著經呢,那頭說大事不好,羅老安人向白大士告一回罪,纔回過頭來搭理兒子。口裡斥道:“沒看到我在誦經麼?你這麼著急忙慌的,是要做什麼?你兒都老大了,穩重些!”然而等賀敬文將張老秀才的話複述了一回之後,羅老安人也有些慌了,問兒子:“你覺得他說得有理?”
賀敬文有點艱難地點了點頭,道:“是有那麼一點子道理的,他的學生,也確是有幾個科場的前輩。他說的事兒,邸報裡都有。”
“只是這裡的事,都是他的猜測而已。”羅老安人下了個結語。
可這樣的結語也是沒有用的。母子倆面面相覷,心裡都活了。既擔心這親結得不好,萬一有事,又是一樁□□煩,且賀敬文是要科考的,設若中了進士,及做裡,除了上報自家祖宗三代,還得給老婆請封,被有人一查,就不是麻煩二字能解決的了。一時又心存僥倖,怕這萬年秀才是猜錯了,畢竟,像柳氏這樣的姑娘,賀敬文頭婚能娶到都是他好命了——委實捨不得放手。
最後還是羅老安人拿了主意:“柳推要見你,我們也答應了,那就去見。我也見見他家小娘子。見一面,又不會塊。見之前,我去廟裡求個籤,看看佛祖的意思。要是合適了,你就殷勤些兒,不合適,你就淡些。”沒錯兒,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自己能打定主意的,心志堅定的,那就自己說了錯。自己沒招兒了,那就聽天由命吧,老天爺,全看您的了。
見面的時間極,羅老安人與賀敬文趕慢趕就收拾著要出門兒。賀瑤芳一直留意著這裡的靜,城中賀宅比鄉下宅院小了不小,打聽消息也方便些,便過來說:“我也要去求個籤兒,看吉不吉利。”
賀敬文斥道:“你小孩子家求什麼?”
賀瑤芳眨眨眼睛,迷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裡一,說要求籤兒。”
羅老安人正在這虔誠的時候,心中一:莫不是天意?便說:“何家的跟著你,你不許跑。”
賀瑤芳道:“我求籤就行。”
羅老安人命跟自己坐一輛車出門,路上,再三問。賀瑤芳只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就是想去求籤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羅老安人心中惴惴。
及到了寺裡,自己先求,拿去解籤,卻又聽不進去解籤的說的話,乾脆說:“師傅只管告訴我兇吉。”解籤的僧人看他這個樣子,便有些好笑,含糊地道:“中吉。”
那就夠了。
老安人心頭一鬆,隨口對賀瑤芳道:“你也去求個籤兒來。”
賀瑤芳接了籤筒,又不許人看,悄悄地將懷裡揣的籤子取了出來。原想著放袖子裡來的,拿著張老秀才做好的籤子,往袖子裡一塞才發現——手太短!袖子自然也不長,裝不下!只好改揣在懷裡,又練習了好多遍,在車上被老安人攬著的時候,還擔心會餡兒哩。
現在一切的苦功都有了回報,羅老安人拿了籤臉就變了:“怎地我求的是吉籤,你這個這般不好……”忽然就悟了,新媳婦對自己好,不代表就會對頭前的孩子好!
老安人是關心賀家香火,想要開枝散葉,卻未必肯拿一個已經開始讀書的寶貝孫子去換一個可能有危害且不知道能不能養育出好兒子的、目前還是陌生人的人。間壁容家的老夫人固然是好,可這世上惡繼母也實在是不,否則老人們不會一聽到“繼母”二字,便覺得有故事。
羅老安人的臉沉了下來,一路沉到了家裡,就對賀敬文說了六個字:“飛燕來,啄皇孫。”
賀敬文臉也變了,沉重地點了點頭:“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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