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羣山中山風呼嘯不止,營帳中燭火左移右晃,沒有一刻靜得下來。
狄風于帥案前坐定,眼帳邊重影,擱在膝頭的手握了握。
千里之外,京城宮中,當是擺膳之時,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六百里急報應已收到,摺也當是看了,只不過……
他又騙了一回。
樞府急報,只知他已拔營南下,卻不知他扔下十幾萬大軍在邊境,只帶了五千兵奔赴逐州。
若是讓得知此事,不知會氣什麼樣。
臉素白,脣鮮紅,纖眉蹙起,滿面怒容,卻也好看。
想到那張臉,狄風繃了的子微鬆,角稍揚,心裡低低地笑了兩聲。
欺君之罪,其罪當誅,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不尊。
不是他不怕,而是他明白,如果此事讓得知,是絕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說只要逐州,縱是失了南岵諸地也要逐州,只要他將逐州取了,就行。
可他卻想統統給。
逐州,還有秦山以西的南岵諸地。
只要他能得,就絕不願放手!
……也絕不願輸給那個男人。
著副將陳進統帥大軍留境待守,若是鄴齊大軍在南岵戰戰得利,便陳進領軍直而,奪秦山以西諸地。
若是賀喜遵守諾言,那千里河原便歸邰涗盡得;若是賀喜言而無信,那陳進大軍亦可防其生變。
他自領五千人馬,日夜奔襲南下,爲的就是一個快字。
若想不使那人察覺,便只能調數兵馬,疾行強攻!
要趁那人反應不及,大軍分兵無力,鄴齊國中調兵乏緩之時,將逐州一舉奪下!
帥帳重幔猛地被人從外掀起,夜風撲,險些將燭火拍滅。
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們齊齊而至,甲冑未披,只著單袍,汗漬滿,帳行禮後,便擡頭向上座,“將軍!”
越往南就越熱,八月的天氣,縱是在山中紮營,仍悶得讓人不過氣來。
狄風擡眼,掃過諸將,眸子黯了些,“傳令下去,丑時拔營,不得點火明路,馬銜枚人噤聲,天明之前定要趕至石陵山!”
一干將領們聞言,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狄風起站定,“怎麼?”
有人出列,面不穩,“我等都以爲將軍是要率軍直赴東江之西,卻沒想過竟是要向清瀏關而行。”
狄風看他,“怕了?”
那人面微臊,大聲道:“大家都是跟著將軍多年的人,有何可怕!只不過逐山與石陵山山勢險峻,清瀏關依兩山之險,若想破此關而攻逐州城,恐怕甚難。”
此言將落畢,又有人續道:“將軍此次只率五千人馬,可逐州一帶鄴齊守軍卻有六萬之衆!將軍即便是天縱帥才懷韜略,也不該棄江西而選清瀏關……”
五千兵馬敵六萬大軍,此舉已是瘋狂至極,誰能想得到他竟然獨選清瀏關,意強攻天險!
狄風擡手止言,眼眸了,“當初鄴齊大軍攻逐州城,自東越江而過,用了二十日。”
衆人皺眉,等著他繼續說。
狄風看了大家一眼,又道:“此次率軍赴此,我只留了十日。”他停一下,面轉黑,“十日,邰涗必下逐州城!”
衆將皆驚,面不平,言卻不知如何開口。
當初鄴齊皇帝駕親征,率八萬鄴齊大軍境,圍城打援,短短二十日便破了逐州城,此一役已爲兵者所仰;可狄風此時竟敢誇口,要用十日便從鄴齊手中將逐州奪了,當真是震人心之言!
狄風走下來,眼先前說話那人,角微揚,“方愷,明日至石陵山後,你領所有人馬,列陣於清瀏關前,向鄴齊守軍討敵要陣。”
方愷汗落,“將軍……”停了半晌,才又咬咬牙,低了頭,“屬下遵命!”
清瀏關守軍說也有二萬,可狄風竟然要他率邰涗五千將士們齊齊列陣於前……再無比這更瘋狂的事!
若非他是跟著狄風踏沙濺多年疆場爲伍之人,怕是絕不會從此之令!
狄風微一晗,轉頭看向其他人,“告訴底下將士們,甲冑之下,作短襟小打扮。”
衆人聞言愣住,不明其意。
狄風卻不多言,獨自側過,手捻了捻案上燭芯,下微微揚起。
逐州。逐州。
他敗過一次,便絕無可能再敗第二回。
除了那人的心機策謀,鄴齊諸將當中,再無人能敵得過他!
…………
大曆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之部抵石陵山,於清瀏關前列陣,盔甲鮮明,人馬招搖,討敵要戰。
時鄴齊大將薛暉、副將劉睿統二萬大軍,踞關靜守,閉之不出。
邰涗將兵擂鼓激喊不休,至日落乃止,而鄴齊大軍未有一人得出,遂紮營於清瀏關外。
…………
清瀏關下山澗水漲,夜風略寒,稍解夏意。
城樓上火通明,鄴齊將士人數衆多,排排而立,都在朝關外遠火星點點的地方張。
邰涗兵營就屯於關外不遠,夜後便靜悄悄一片,只聞馬嘶,不見人聲,令人心中徒生不安。
山風一陣陣掃過,將邰涗營前高高豎著的帥旗吹得揚展翻飛,斗大的赤“狄”字,縱是隔了這麼遠,也是目驚心,讓人忽視不得。
薛暉只著鄴齊武將平日裡穿的絹布甲,立於城頭,面上無甚表,眼睛直直盯著遠,也不。
後不遠依稀傳來士兵們的低低的埋怨聲,聲音雖小,可卻是聽得十分清楚。
副將劉睿走上前來,立於他側,狠狠嘆了一口氣,“將軍白日裡爲何不放大軍出關迎戰?將士們聽了一整日對面的罵之聲,肚子裡全是怨氣。”
薛暉頭也不回,口中淡淡問道:“此次邰涗突然來襲,領兵何人,你可是看清了?”
劉睿鼻子裡哼出一聲,“縱是狄風又如何?將軍又不是沒見,邰涗列陣關外的就只五千餘人,哪裡敵得過鄴齊關大軍!”
薛暉臉稍微偏了一下,瞥了劉睿一眼,一側角翹起,“狄風於沙場名之時,你還只是朱將軍麾下未流十資的一名小小兵員。”
劉睿臉一紅,心中略生惱意,可薛暉年過四十,縱橫沙場二十餘年,亦是鄴齊尚有資歷的老將之一,自己得罪不得,只得嚥下這口氣,僵在那裡一字不。
薛暉眼前方,過了好半晌,忽然又道:“你可還記得狄風的名之役?”
劉睿想了一下,“將軍說的是十二年前的祈口一戰?怎的突然提起此事?”
薛暉眼睛微瞇,“那一役,中宛在曲埠屯營安寨共一萬五千餘人,狄風僅率一百騎便前去襲營,擾敵即退,一路敵至祈口。祈口邰涗五千伏兵四起,傾剿中宛大軍近一萬人。當年此役,令狄風名震天下,三國俱畏。此人有謀亦有膽,先士卒而不自驕,麾下風聖軍勇猛不可當,但問五國將帥,有哪個敢輕視他?”
劉睿默然不語,手卻攥了起來。
薛暉擡手,指向遠方邰涗兵營,低了聲音道:“此次他率五千人來敵,關外逐山與石陵山二山險峻,你怎知裡面沒有邰涗伏兵?”
劉睿生生打了個冷,臉僵白。
十二年前,狄風能以一百騎敵而伏兵五千,那今日……五千騎兵之後,又會有多邰涗大軍在等著他們!
薛暉轉過,“以己之不敗,待敵之可乘,坐擁堅城,聽敵自敗,這纔是你我守關之上策。”
劉睿滿面容,點點頭,“屬下先前唐突了,還將軍莫怪。”
薛暉擺手輕笑,“無礙。傳令下去,今夜好生警備著,關外大營兵馬若,人隨時來報。”
劉睿應下來,跟著薛暉朝城樓下行去,走至一半時卻又下意識地回頭遠眺一眼。
邰涗大營,兵寨火已滅,人馬之聲俱無,靜得出奇,徒留似帥旗展映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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