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著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擡頭,倒了一口冷氣。
。
滿眼的。
那些淋漓的鮮,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粘膩而濃稠的蠕著,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瘮人的,在地面上緩緩遊。
正對著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塗滿,那跡呈噴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花,花之中,幾個筆意凌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落,每一道筆畫,都拖曳出無數條細線,織縱橫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著,裡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從他裡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著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人可以承?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袖卻在無風自,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鏽更沉,比那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後,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認識他以來最爲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氣似已侵了他的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爲報復,對著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爲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的沉默裡,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嘆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裡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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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住了鐵欄桿,那些糙而冰涼的鐵粒著的手,在那樣的疼痛裡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纔,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爲要說的是,“他是我的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
眼前金星冒,很多混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德王的瘋妃……辱罵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著寒,牙齒上下擊格格直響,不是畏懼,只是覺得冷,爲這糾結著皇族私不倫散發著腥氣息的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到寒冷,爲名天下玉般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揹負著這樣一段難以啓齒的疼痛而到寒冷,這般的冷,卻對著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從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一般,將臉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作輕,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擱在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牀上看春在這好的夜中緩緩曳著幅走過;這夜腥沖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鏽深重的階梯上,看著對面一個人慘烈的,大張著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弱無力,他雖然立著,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冰冷樓臺,從此永遠尋不著命運的救贖。
他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月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逸出的發,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了月的同。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著那白髮悽然飛舞,那細細的髮,像一鐵鞭,狠狠在了的心上。
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裡最慘烈的那一幕。
只能抱長孫無極,抱他在不斷細微抖的後背。
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溼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那一片襟漸漸澤深濃,遠看來也如。
長孫無極終於了。
他緩緩轉,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裡,他指尖的冰冷過孟扶搖幾層直達心底,孟扶搖擡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干?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面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爲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爲驚擾你的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站起,上前,擡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神堅決的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字給了。
四周沒有布,用自己的袖一點點拭乾那跡。
完迴轉,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著做這一切,他神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出火摺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面前。
銅燈燈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影,在空寂的室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重傷,是他邊的一個大將揹負著他躲藏在山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險後,對著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爲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著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爲國,被皇帝倚爲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卻被一個路過的子打斷,那子說話靈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裡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子。”
燈火朦朧,映著長孫無極平靜容,他眼神渺遠,似乎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琴,勇烈的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衫的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了這世間孽,攪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子,並說要娶,皇帝聽說那子出族,也頗心,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便命太監去那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泄自己份,只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念念不忘,斗膽獻畫,求小姐垂青。”
“那子接了畫,仔細看了半晌,問太監:彈琴者?舞劍者?”
“太監以爲問的是畫的容,答:舞劍者。”
“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錘定音,皇帝十分喜歡,當即下了旨,納子爲妃,進宮第二年,子產子,那是皇族這一代的第一個皇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皇帝更是喜悅,,將冊爲皇后。”
“皇后冊立的那一年,王爺也納了王妃,對方是臨江王的長,皇族郡主,本來同宗不可結親,但是這位郡主自養,予取予求,傾心王爺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當時民風大度疏朗並不迂腐,世人看來,他們也是極爲滿的一對。”
長孫無極仰首看窗口那一線月,今夜似是月圓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兩對看似滿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檐上,是否也高懸著這樣一圓滿的月?而那樣的月夜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使得以後的歲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銷魂噬骨,直到將結局噬永久的殘缺?
“日子就這麼過去,在所有人看來,事沒有任何異常,然而卻只有當事人知道裡的波濤洶涌,比如那位皇后,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更發現皇帝因爲弱,已經不能人道,比如皇帝,發覺皇后心裡的人本不是他,比如王爺,認爲是皇帝搶去了他心的子,比如王妃,終於發覺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這些心事,像毒瘤一樣埋藏在四個人心裡,沒有一日,他們能獲得安寧。”
“然後那個孩子長大了,三歲那年,他失蹤了半個月,其實也不是失蹤,他是被王妃給抱走了。”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
“王妃——那是個天生有些偏執和瘋狂的子,冒險宮,抱走了那個孩子,把他關在室裡,並不打罵他,卻整日用一面鏡子照他,指著鏡子裡的人對他說——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額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這個賤人!賤人賤人賤人……不停息的詛咒,那孩子聽得要哭,那子便狠狠掐他,不許他哭,說——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擺在臉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裡的苦是真的,而心裡的苦,是不能給人看見了,一旦看見了,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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