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

堂屋裡的食案早已布好，虛掩著門的書房裡卻依然一點靜都沒有。琉璃走上一步，想敲敲門，猶豫片刻，還是轉頭走了回來，卻見康氏正看著案面發呆。

純銀包邊的黑檀木食案上，錯落的布著七八個碗碟。碧綠的韭菜、綠的豌豆、焦黃的烤和雪白的豆腐，都放在帶著些許藍斑點的明玻璃碗中，正中是一個彩斑斕瑰麗的彩玻璃圓鉢，裡面盛著熱騰騰的羊羹，一旁的兩個金箔玻璃盤中放著剛出爐的小古樓子、玉面尖和各西州的乾鮮瓜果，裴行儉和安三郎的座位前還擺著兩個淡彩玻璃杯和一個彩繪雙耳玻璃壺，紅豔豔的酒把壺上的金髮人映得愈發活靈活現。

看見琉璃走過來，康氏出了一口氣，指著案面笑道，“這些琉璃真真好看，放在一起便像畫兒似的，怎麼下得了箸去？”

琉璃笑了笑，“不過是從市坊裡尋到的一些小玩意兒，圖個新鮮好看罷了。”這些羅馬玻璃在西州便是稀罕，在長安自然更是罕見，也不會有人燒包到拿來裝菜盛餅——其實自己平日裡也捨不得。只是西州的飲食原與長安差別不算太大，今日又趕上要去工坊看看彈弓的進度，廚娘倉促間做的這些家常菜餚，與安家的日常膳食幾無區別，也只好拿這些玻璃盤碟來充充場面。

康氏細看了半響，嘖嘖搖頭，“這般稀罕的琉璃，怎好拿來盛熱？若是裂了豈不是可惜得？”

琉璃一怔，不知該怎麼解釋這是羅馬產的鈉鈣玻璃，與中原的鉛鋇琉璃分不同，並不會怕熱易碎，只能笑道，“阿嫂放心，我都試過了，這些卻是不怕熱的。”

康氏頓時想起自己似乎是聽人說過，天竺那邊來的琉璃與尋常的有些不同……還想再問，就聽書房的木門吱呀一響，安三郎和裴行儉前後腳走了出來，裴行儉也罷了，依舊是平日裡溫和舒展的模樣，安三郎卻是眼神閃亮、滿面紅，兩撇鬍子看去都比平日翹得高些。

康氏笑著迎了一步，“還以爲有九郎陪你說話，你都不知飢飽了。”

裴行儉忙笑著欠，“阿嫂莫怪，是守約的不是，拉著阿兄說話，竟是忘了時辰。”

安三郎嘿嘿的一笑，“這樣的不是，我倒是想多沾幾回！”

四人一面說笑，一面在食案邊按賓主落座，安三郎一眼掃到食案上，不由也是一呆，裴行儉微笑著看了琉璃一眼，起給安三郎的玻璃杯裡滿上了一杯葡萄酒，“這是柳中的三年葡萄酒，三郎不妨嘗上一嘗。”

安三郎卻低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這個明顯不是中原式樣的玻璃杯，端起來飲了一口，嘆道，“果然好酒……這杯盞可是天竺那邊過來的？”

裴行儉點頭，“三郎好眼力，便是喜歡這些件，不知買了多來。”

安三郎看了這屋子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間屋子裡的佈置與衆不同，六曲檀木屏風的帛面上是緻的手繪胡圖，地上鋪著米底赭紅紋的大食地毯，牆上掛著彎角羊頭油燈，高案上的花瓶裡，居然著兩七扭八曲的黑樹枝，每一樣都頗不尋常，偏偏佈置在一起，卻毫不覺突兀，反而有種說不出的風韻。

安三郎此時心甚好，大口喝酒，讚不絕口，又吃了一個玉面尖，點頭道，“這面餡端的鮮！”

康氏看著他這一刻沒歇下的笑臉，忍不住問，“九郎今日與你說了什麼，怎麼這般高興？”

安三郎笑而不語，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笑道，“是我有事煩擾三郎相助。

安三郎忙道，“哪裡是我來相助？此事莫說於我，便是於安家，於西州行商都是極大的好事！”

裴行儉見琉璃和康氏都好奇的看著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今秋大軍到後，軍糧之事，我想讓三郎帶著行商們隨軍送糧。”

琉璃還有些不明所以，康氏臉上已出了驚喜，“難不是讓安家攬下此事？”

安三郎瞟了一眼，“這話糊塗，安家縱然有三頭六臂，如何攬得下這樁事？不過是牽個頭，讓西州常年來往的本分行商都進來，咱們統計行商這邊的大致存貨和各軍倉的短缺數目而已！”商人原都願意做朝廷的買賣，按裴行儉目前說的價錢，這筆軍糧自然有不小的利潤，安家又是牽頭的，其間的好不言而喻！他此次來西州，原本便不是爲了開兩家小店，而是要把安家的生意在西州做大扎穩，沒料到迎頭便是遇到了這樣千載難逢的良機！

琉璃頓時明白過來，這等於是把軍糧的方任務變了一樁生意，讓行商們去收糧送糧，安家原本便是西州行商之首，出面組織自然最合適不過。只是，商人逐利，沒有錢如何使得？安三郎夫婦不知就裡，卻是知道的，都護府裡並無多錢帛，裴行儉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琉璃不由困的看向他。

裴行儉卻無意多說，只笑著問琉璃，“今日玉面尖裡的熊倒是，你是何時買的？”

琉璃也知道眼下不是發問的時候，只是想到這熊的來歷麼，臉上忍不住出了笑容，“哪裡是買的，是那位韓神醫送的！”

裴行儉一怔，搖頭笑了起來。韓四如今已是正經掛牌行醫，可惜他名聲在外，有錢些的人家誰肯找一個遍西州的醫來看病？眼下來找他的，依然多是那些看不起尋常醫師的獵戶牧民，送些食瓜果便是診費，遇到難得的鹿熊，韓四便會送到這邊府裡來，琉璃知道他也不寬裕，每每讓阿琴帶人去看看那屋裡所缺，回贈些柴米油鹽之。

康氏好奇，忙問這“神醫”是怎麼回事，聽琉璃說了一遍他的輝事蹟，笑得說不出話來，安三郎卻道，“你知道什麼？我跟長安涼州幾的醫師們打過幾年的道，看此人的做派，日後真是神醫也未可知！”

琉璃點頭道，“聽阿琴說，這位韓四子雖然怪，對病人卻是極好的，看病的手段也頗爲高明。”

安三郎略一沉，便問了他如今行醫的地方，“我想把藥鋪也開起來，倒恰恰是缺了個坐堂醫。”

琉璃笑道，“請他容易得，阿兄多備些牛便是！”

裴行儉一口酒正好在嗓子裡，頓時咳了起來。

幾個人說說笑笑用過了飯，安三郎便興沖沖的告辭而去，道是要找西州的幾家族親一道商議此事。康氏卻對琉璃道，過兩日便是佛誕節，要與琉璃一道去大佛寺上香，琉璃自是點頭應了。

眼見安氏夫婦已然走遠，琉璃忙拉了裴行儉問，“這軍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如今真已有了主意？”

裴行儉微笑道，“原先還只有五六分把握，跟三郎談了這半日，此事已有八。讓行商隨軍，開軍市、送軍糧並非沒有先例，說起來，行商無論是收糧還是送糧，比府原是更神通廣大，但往年弊端也多，一是賬目容易混，支出太大，二是遠近軍倉欠不均，容易誤事，今日我與三郎已就這些細商議出了幾個主意，想來不會再有此弊端。如此一來，看上去糧價雖然略高，但府省了多運糧的人力？若是此時便開始著手準備，想來今秋之軍糧，必然不會有短缺之憂。”

琉璃點頭，這個很好理解，市場行爲必然比政府行爲靈活高效嘛，只是，“都護府如今有多錢帛？”

裴行儉淡然道，“大約還有一千多緡銅錢，兩千來匹絹帛。”

也就是說還差得老遠！琉璃突然有些懊惱，早知如此，真該把武夫人給的兩萬金留下幾千纔好！

裴行儉笑著看了琉璃一眼，“又有傻念頭了，那些錢是一文也留不得的！”說著牽住的手便往院走，“你莫擔憂，這些事我自有分寸，倒是給穆家三郎的賀禮，你看要送些什麼好？”

琉璃拍了拍額頭，笑道，“正是！我竟是差點忘了，三郎說明日便有行商去長安！說來你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咱們的禮斷然不能太輕了。”穆三郎在瓜州臨時避到了康家，沒想到這一避之下卻與康家的小兒有了緣分，康家原是昭武九姓裡的顯姓，這一家又甚是富裕，消息傳回長安，穆家自是也樂見其，如今康家的家主已帶著兒和穆三郎前往長安了，路上還遇見了安三郎夫婦，用康氏的話說，那康家妍娘也是“雕玉琢般的人兒，和穆家三郎真真是一對璧人”——麴崇裕若是知道自己還做了這樣一樁好事，大約臉會愈發彩！

琉璃還想問問裴行儉到底有什麼主意籌錢，裴行儉卻笑道，“北邊那大佛寺你還沒去過？當真是值得一看，有些地方竟修得比大慈恩寺還有氣勢，壁畫也極好。”

比大慈恩寺還好？琉璃自然知道，西州雖是小城，寺院卻有數十之多，又以位於大道北端大佛塔後的大佛寺最爲宏偉，只是來西州之後，不是忙著做雕版軋車，便是被裴行儉吩咐最好不要出門，竟是時至今日也沒去看過一眼。但想來西州全城也不比長安的一個坊大多，大慈恩寺的氣勢又是親眼目睹過的，若說這樣的小城中能有寺廟能與大慈恩相比……琉璃不由狐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他不是故意轉移話題吧？

只是兩日之後，當琉璃真正站在大佛寺的大殿門前，才發現裴行儉的說法竟是一點沒錯。

四月初八，正值佛誕之日，滿城佛幡飄舞，西州人幾乎傾城而出，四里八鄉的信徒更是早早便涌城中，在大道兩旁等候著行像的隊伍。琉璃和康氏一早便由安氏的兩位眷陪著來了佛寺前，邊又頗有幾個壯僕，卻也是好不容易纔穿過雙塔對峙的夾道，走寺院的南門。

只見這寺院與西州其他屋舍一般，也是生土爲牆，卻遠比尋常民居頂高檐深，前庭裡也是兩塔對峙，而主殿則位於後院北側高高的臺基上，厚實無比的牆足有數丈之高，需要高高的仰頭才能看見上面那舒展的深黑屋檐。走進殿門，卻見主殿正中是一座三丈多高的塔柱，四面開龕，裡面大小佛像都雕得莊嚴肅穆，正面佛臺上主像結跏趺坐，刻的紋流利簡潔，面容上的微笑卻略顯程式。一看便知已是頗有些年頭。而佛殿四面的牆壁上，從上到下全是各種說法和佛經故事的圖案，多用赭黃、硃砂之，不地方竟還著金箔，一眼看上去只覺得華彩耀目。

康氏早已請了香，見琉璃呆呆的看著牆上的壁畫，心裡不由好笑，忙輕輕的拽了跩了，琉璃這纔回過神來，心猿意馬的上了香。只見兩位安家的嬸孃又往人更擁的西殿了過去，琉璃不由有些發憷，康氏卻是滿臉喜，“西殿裡可是那尊銅佛？”

一位安家嬸孃回頭笑道，“自然是，你們也要多施些功德才好！”

走進西配殿，裡面自是愈發擁，滿壁的金箔畫，映襯著一尊燦然生輝的銅佛，更顯奢華氣象。幾個人等了半晌才循序而進的跪在佛前，康氏默默祈禱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從錢囊裡拿出一疊銀幣，恭恭敬敬的送了功德櫥中，兩位安家嬸孃則是各送了幾枚金幣進去。康氏見琉璃一副無於衷的模樣，忙低聲音道，“別也罷了，這裡還是施些功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