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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年和呼延大觀一人一騎在夜深時分稍稍繞路，從已經夜的南門進拒北城。

那座將軍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人流如織，大多正值青壯，相較尋常北涼邊軍要多出幾分儒雅氣，不披甲胄，也不穿武公服，多是文士青衫，但是人人懸佩涼刀，且腰間懸掛一枚青玉質地的小巧印綬，印文皆是“軍機參讚”四字，故而如今也被稱呼為關外參讚郎。

這撥人來歷複雜，有來自清涼山那座被北涼道譽為龍門的宋明邸，也有經由黃裳王熙樺等著名碩儒推薦從各大書院提拔出來的年輕士子，有從涼幽兩州邊軍中調而來的年輕武，年紀最長者不過四十歲出頭，不過人數較，更多是位於而立之年的當打之年，弱冠男子也不算見。這些人擁有一個共同點，無論是北涼本土出還是外鄉人氏，出都屬於不俗，自飽讀詩書，且大多對兵法有獨鍾。由於軍機參讚郎的特殊份不好拿品第，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明和涼州刺史白煜兩位文領袖，權衡利弊之後，都同意這些年輕人暫時僅以白份，在拒北城藩邸參讚大小軍機事務，但是得以領取俸祿，與離朝廷的下縣縣令相當。聽上去好像俸祿不低，只是副經略使邸和涼州刺史府邸一開始就撂下話，錢得先欠著！不過所有人接到一紙調令後，仍是欣然複命。

藩邸佔地頗廣，徐年一路向議事堂行去，因為這裡早就立下一條不文的規矩，所有人不論職高低，見到年輕藩王之後只是放緩腳步，既未停步，也無需行禮，最多就是迎面相撞的時候稍稍向廊道兩側而行，為年輕藩王讓出道路。幾乎今天所有人都發現年輕藩王雖然依舊平易近人，但似乎氣勢有些低沉斂，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徐年來到藩邸第一重地的邊軍議事堂，相比清涼山議事正堂，當下後者的象征意義更多，拒北城裡的這座氛圍肅穆的寬敞議事堂，才是真正決定北涼關外戰事走向的樞重地。

議事堂並不常用，除非商議出兵大事，或是關鍵時刻的大將雲集，議事堂才會人滿為患，徐年越過門檻的時候，只有寥寥無幾的軍機參讚郎，正在往牆壁角落懸掛幾幅剛剛由拂水養鷹兩房送來的青州形勢圖，見到年輕藩王的影后，除去持竿架圖的兩名年輕人，那名負責留心地圖是否歪斜的軍機參讚郎趕轉，恭敬抱拳道:“參見大將軍！”

徐年微笑點頭，然後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理會自己。

呼延大觀沒有跟隨年輕藩王議事堂，大步離去，這一去就不僅僅是離開拒北城而已，而是直接離開涼州，攜妻兒離開北涼道，去往西蜀遊覽風。

呼延大觀離去的時候貌似頗為憤懣，罵罵咧咧，雙手互手臂，依稀可見傷痕淤青。

原來在南歸途中，那個分明說了已經“想通了”的年輕藩王，兩次毫無征兆地向北飛掠，呼延大觀好不容易攔阻一次後，滿肚子火氣的第二次則是直接扯住年輕人的腳踝，往地上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這位北莽江湖人在新鮮出爐的兩朝新武評之中，頂替了曹長卿的位置，一舉躋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在四人中雖是墊底，但是世人公認能夠與徐年、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並肩之人，就絕不能視為普通的陸地神仙境界。這一屆武評額外評點如今江湖，陸地神仙的人數雖然要略於王仙芝領銜武林的尾聲時代，但是這幾位陸地神仙的戰力之強，境界之高，是千年未有的大氣象大盛況，堪稱千年江湖最大年份的最輝煌時期。

在這趟孤趕赴敦煌城為年輕藩王打探消息後，呼延大觀自認已經與徐年了清舊帳，前生事今世結，以後便是獨木橋關道，雙方生死自負。

徐年自然也沒有挽留呼延大觀。

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佩刀走議事堂，門檻左右蹲坐著正在玩耍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換一般人，還真沒這份膽識從們之間過門檻。

看到孑然一站在長條桌案前低頭俯視那幅涼莽邊關圖的年輕藩王，袁左宗沒有到任何意外，緩緩走到徐年邊，輕聲道:“當年褚祿山鑽牛角的時候，連大將軍也勸不，也就義母開口說話，褚祿山才願意聽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實咱們剛到北涼扎那會兒，大將軍原本有意要讓褚祿山出任騎軍副帥，一半是對褚祿山春秋戰事和北征草原的軍功犒賞，一半也是為了掣肘當時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為懷化大將軍的鍾洪武。那時候對於接不接離趙惇賜下的大將軍頭銜，鍾洪武雖然心底豔羨得很，卻也十分猶豫，畢竟那是離趙室故意用來惡心義父的手筆，最後義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職，不要白不要，鍾洪武這才心安理得接，只是褚祿山氣不過，打死也不願去涼州關外擔任騎軍二把手，說是怕自己忍不住一掌扇死姓鍾的老家夥，這才在涼州城當了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祿山自己甘之如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八千曳落河鐵騎老卒，也正是在那時候解散。畢竟主將褚祿山離開了邊軍，這支騎軍便名不正言不順，否則總不能在涼州關外自立門戶，那也太不像話了。”

徐年突然抬起頭，雙手握拳抵在桌面上，問道:“褚祿山留在懷關，難道當真比在這座拒北城運籌帷幄，更有利於北涼大局?”

袁左宗沒有急於給出答案，反而心平氣和地說著些題外話:“褚祿山是正兒八經的騎將出，從春秋戰事早期就投騎軍，其實與吳起徐璞等人都是一個輩分的徐家鐵騎老人，只不過因為褚祿山帶兵打仗太狠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給他一千兵馬，別人一場苦仗打下來，可能最也留下個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裡，往往剩下兩三百騎就是天大的僥幸了。所以雖然當初褚祿山號稱徐家勝仗第一人，事實上卻一直沒能夠攢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陳芝豹，隨著漫長的春秋戰事緩緩推進，麾下嫡系也越來越多，最終穎而出，甚至在真正實力上能夠約過名義上職更高的吳起徐璞等人，後來褚祿山千騎開蜀，知道那一千騎是怎麼來的嗎?當初誰都認為山路崎嶇天險連綿的西蜀本不適合騎軍突進，因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極有可能在地圖上就本沒有被記載，所以當褚祿山提議自己去開路，大將軍沒有答應，甚至一心復仇的趙先生也猶豫不決，只有李先生覺得此事可行，到最後大將軍被褚祿山煩得不行，就讓他自己招兵買馬去，找到多，想幹嘛幹嘛去，然後褚祿山他自己隻攏起了兩百多老卒，剩余八百余騎，是著臉從我這裡借走的，我一開始也不願意，褚祿山就跑去李先生那邊，讓李先生幫忙說，他褚祿山這才能夠帶著一千騎往西蜀奔襲而去。”

袁左宗重重歎息一聲，慨道:“之後就是名天下的千騎開蜀，本來我們徐家軍都做好最壞打算，不帶一騎一馬隻以步軍殺西蜀國境，竟然在那塊版圖上，出現了西蜀立國數百年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兩萬敵騎，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萬草原騎軍勢如破竹功南下，可最後真正功進西蜀的騎軍，還不到一萬！”

袁左宗轉頭向年輕藩王，緩緩道:“率領騎軍作戰，無論是正面還是奇襲，我袁左宗自然本事不輸褚祿山，假設一場大戰有一連串大小戰役，我敢說到最後，我與褚祿山的戰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你褚祿山能夠撈到一個平字頭實職將軍，那我袁左宗也絕不會只能拿個鎮字頭將軍。但是！那一串戰事中，如果某人必須接連面對兩三場困難至極的關鍵戰役，我袁左宗絕不敢說都打贏，可褚祿山……他絕對可以！”

袁左宗繼續道:“恐怕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很早以前，大將軍對褚祿山開過一個玩笑，說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勝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後能剩下幾個活人?我老徐家的那點家底，如今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所以你小子耐心等著，等到哪天我徐驍麾下有十幾二十萬鐵騎，那個時候，都給你祿球兒也無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實不相瞞，當時清涼山決定讓我出任騎軍主帥，而讓褚祿山出山擔任北涼都護，我就找到過他，想與他互調一下，也算是完了義父的那份承諾。因為我知道，褚祿山對於騎軍的那份癡，無人能比。只是當時褚祿山拒絕了，笑嘻嘻跟我說了句，老子當了這麼多年芝麻，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了，不當個最大的北涼都護過過癮怎麼行?！”

袁左宗平穩了一下緒，彎腰手在形勢圖上懷茯苓柳芽重塚一關三鎮那條防線抹過，“懷關沒有騎軍，因為作為天險，即是優勢，也是劣勢，不可能存在大規模騎軍，若說勉強藏下兩三千輕騎，自然不難，可是在涼莽戰事裡，懷關這點騎軍委實太過杯水車薪，意義不大，還不如放在左右兩翼的茯苓柳芽兩座軍鎮，這兩鎮騎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調，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調這兩，各自駐扎有七千幽州步軍，至於位於防線後方的重塚軍鎮，一直是戊守步卒多過用於出城野戰的騎軍。由於這相隔不遠的一關三鎮，形了一個完整的防系，所以有換是我坐鎮調度，也一樣可以，褚祿山之所以不願離開，最大意義仍是吸引北莽戰力最強的董卓部，讓其十數萬銳私軍停步不前，以便極大減輕我涼州左右騎軍的力，因為懷關再難攻打，終究不是虎頭城這種讓北莽騎軍繞不過去的邊關雄城，若是北莽蠻子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塚三鎮，尤其是在虎頭城已經失去的前提下，懷關也就近乎完全喪失了戰略意義，所以先前王爺所問問題，已經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祿山先前給拒北城的那個答覆，他在不在懷關，涼州關外戰場就是兩種形。歸結底，在於整座北涼，所有北涼邊軍在，只有他褚祿山一人能夠讓董卓不得不死磕懷關。在這種形勢下，換涼州左右騎軍對陣慕容寶鼎部，哪怕這位橘子州持節令後有種神通、完金亮、赫連武威和王勇四人聯袂陣，我們仍然毫不畏懼！褚祿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時刻，調茯苓柳芽兩鎮騎軍，反過來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騎軍！不過……”

知道袁左宗擔心之事的徐年輕聲道:“我已經將八十騎吳家劍士留在懷關。”

聽到這個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滿臉欣，點了點頭，語氣也輕快幾分，“如此最好，到時候關外各戰事必然極為慘烈，北莽對於我方軍諜報的傳遞也必定會竭力阻截，尋常斥候或是信鴿本沒有機會傳遞出軍令，有八十騎吳家劍士幫忙，褚祿山肩上的擔子就會輕很多。”

徐年重新低頭盯著邊那幅關形勢圖，沉思不語。

袁左宗突然好奇問道:“王爺是怎麼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幫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養出了大量私軍?而且連數目都那般準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