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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條灌溉渠,秋時分,那一大片蘆葦,竟似大雪茫茫般。
幾個臨河村莊便錯落其中,一輛馬車由道轉小路,顛簸不停,馬夫是位穿古怪裳的年輕人,神木訥。
馬夫後坐著一位穿素潔棉的男子,斜靠車壁,雙懸在車外,隨著起伏不定的馬車一起輕輕晃。
黃昏裡的小路上,馬車趕上一位勞作完畢的老農,馬車越過老農時,棉男子轉頭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來好奇視線的老人,老人長了一張很不中看的臉,壑縱橫,只不過雖然形傴僂,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個腦袋,腳步也相當。 矯健,足可見老人年輕時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男子輕輕喊了一聲先生,車夫便拎了拎韁繩,馬車緩緩停下,男子跳下馬車,笑著打招呼道:“四姥爺?”
老農滿臉錯愕,不曉得這位瞧著很面生的後輩為何要喊自己四姥爺,大概是震懾於棉男子的氣勢,老農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話。
棉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鄉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陳,四姥爺,不認得了?”
老農瞪大眼睛,使勁打量這位自稱住在村尾的後生,然後猛然醒悟,皺的滄桑臉龐上綻放笑容,“小?!”
陳咧笑道:“是啊。”
老人唏噓不已,隨即納悶道:“怎的又回來了?不是上京趕考去了嗎?”
陳笑道:“早就考完了,這趟回家看看。當年四姥爺還借我二兩銀子來著,可不敢忘。”
老人擺了擺手,好奇問道:“考得怎樣啊?”
陳輕聲道:“還行。”
老人哦了一聲,興許是擔心傷了年輕人的面子,沒有刨問底,何況一輩子都跟黃土地打道的老人,其實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歎息一聲,“可惜了。”
陳臉平靜,好像沒有聽明白老人言語裡的惋惜。
陳與老農一同並肩走回村子,聊今年莊稼地的收,聊同齡人的婚嫁,聊村裡長輩是否都還健在。
通過閑聊,陳得知自己的黃泥房祖宅早已破敗不堪,一堵牆都塌了,這在理之中,十年不曾還鄉修繕,本就簡陋至極的房子,如何能夠安然無恙。陳的爹娘在趕考前就先後過世,無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弱的蘆葦,今秋一枯還有明春一榮。老農有些話沒有說出口,其實在這位小進京後,村子有位子,原本會經常去打掃,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自己家一般,年複一年,好些心儀於的年輕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個黃花閨逐漸變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與陳說這些有什麼用,何況陳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麼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記不得了吧?否則若真有心,哪怕這麼多年無法回家,為何連一封信也沒有寄回?
已經臨近村頭,老人抬起頭向炊煙嫋嫋的村莊,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閨的家就在村頭,多賢惠的一個孩子,方圓百裡都要豎大拇指,早年婆差點踏破家的門檻,可不答應,爹娘也沒法子,誰都沒料到竟然到頭來,會發生那件慘事。老百姓都認命,命不好,怨不得誰。這就跟得個病一樣,扛得過去就能活,扛不下來,是老天爺不賞飯吃了,就當土為安。
陳沒有進村子,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四姥爺,的墳在哪兒?”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怎知道……”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陳同樣沒有說話。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邊,道:“就那兒,墳頭雖小,也好找。”
陳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囊和一張信箋,“四姥爺,麻煩你幫我把村裡的帳還上,給裡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頭都寫清楚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拒絕,小心翼翼接過信箋錢囊,問道:“不回村裡頭看看?”
陳搖頭道:“我就不去了。給我爹娘上過墳,要馬上回京城那邊去。”
老人慨道:“這也太急了些啊。”
陳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幾步,突然回頭問道:“小,你真在京城當大啦?”
陳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黃紫公卿,位列中樞,一朝宰執?
所以他隻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爺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陳笑意恬淡。
老人臨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陳旁的年輕人,轉離去的時候滿肚子狐疑,那裳瞅著古怪。
陳與那位與國同齡的“年輕宦”緩緩前行,他爹娘的墳在村外不遠。
陳抬起手,拂過那些蘆葦。
他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都沒敢想什麼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他爹娘就更沒那份奢了,他們隻覺得自己兒子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是一件耀門楣的大好事。北涼苦寒,一家一戶能夠出一個讀書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饒的江南那邊大不相同,那裡喜歡講究耕讀傳家,在北涼這裡,青壯投軍從戎的很常見,手裡捧書的人卻很稀罕。他剛京參加會試,北涼是唯一一個在太安城沒有設置試館的,人生地不,更沒有科舉同鄉前輩的照拂,就隻好借宿在一間小寺廟裡,北涼口音讓他四壁,同樣一本古籍,店家賣給他就要貴出許多。即便後來參加過殿試,仍是在場上沒有半點同年之誼,北涼也算獨一份了。晉蘭亭在太安城的飛黃騰達,嚴傑溪一躍為皇親國戚,兩人出於私人恩怨,都故意沒有去改變這一點,就算姚白峰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陳,滿朝文武眼中的陳保,堂堂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當今天子最為倚重的未來首輔,則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陳緩緩而行,兩側是高過人頂的蘆葦叢,碩大松的蘆花,隨秋風而紛紛起,不知落在何方。
陳到了那墳頭,拔去絮雜草,然後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子養而親不待。
那位被這位棉男子尊稱為四姥爺的老人,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晚輩到他手上的兩樣東西,錢囊信箋,後者僅憑最後署名“陳”二字,就是價值千金了。
北涼二十年來,在離場只有寥寥數人,其中晉蘭亭至禮部侍郎,嚴傑溪封大學士,理學宗師姚白峰執掌過國子監,但是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陳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說,很大意義上正是這個背井離鄉的北涼讀書人,他的那兩封信,改變了北涼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陳遇到了一位材結實的同齡男子,看到他後,那人神複雜,有憤懣,有敬畏,有驚訝,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氣,然後板著臉遞給陳一個布行囊,“我妹留下的東西,都是你當年留下的書,還給你。”
陳接過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轉大步離去,停下形,嗓音沙啞道:“子,雖然我妹妹……但你別覺得死得不清不白!比誰都乾淨!”
陳捂住,著那個早年經常與自己勾肩搭背喊一聲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對不起。”
那人喃喃道:“這話你對說去。”
陳默然,指間滲出猩紅。
久久沒有挪步。
————
陳捧著布囊,來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墳。
宦不知所蹤。
陳盤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子,會在太底下尋個乾淨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一次一次,轉一次一次。
陳輕輕打開布囊, 低頭去,有再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搗,或是大雪時分,或是采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與,也已是之隔。
陳閉上眼睛,聲念道:“國有患難,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最後死鄉間……”
“君子曰‘大德不,大道不,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志於學矣……”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裡,讀書人讀書。
風吹蘆葦輕輕搖晃,如子點頭,笑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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