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接過手機, 技偵辦公室裡一片肅靜,黃興帶著他倆徒弟在定位儀後張地工作著,貢阿馳被便捂著銬在邊上。除此之外所有人都目灼灼地盯著江停, 周遭只能聽見抑的呼吸聲。
“喂, ”手機裡傳出黑桃K帶著笑意的聲音:“江停?”
嚴峫一屁坐在江停側的桌沿上, 按在他肩上的手了。
江停向他微微頷首, 對電話道:“喂。”
黑桃K問:“你還在棋局峰附近?”
江停說:“在。你的人說你有話吩咐我?”
呂局以目詢問黃興, 後者近幾年來越來越高的髮際線下早已泌出了冷汗,一邊盯屏幕一邊連連用口型示意:“拖久一點!儘量久一點!”
但這是很困難的,首先江停本來就不是閒來無事跟黑桃K聊會兒天的格, 其次通話時間拖得越久,出破綻被對方發現的機率也就越大。
電話那頭不疾不徐地:“對, 貨要到了, 我纔想起來有幾句話叮囑你, 所以你來接個電話。”
“你想叮囑我什麼?”江停問。
黑桃K卻突然陷了沉默。
一秒,兩秒, 三秒。時間變得格外漫長難熬,每一瞬間的靜默都被無限拉長,所有人的心跳都躥上了嚨口。
他爲什麼不說話?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虛空中那無形的弦漸漸繃到極限,就在這時突然只聽黑桃K再次開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語氣竟然很關切:
“你嗓子啞了, 怎麼回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沒事, 在山道上吹了點風。”江停咳了兩聲:“他們正在竈房裡給我燒熱水, 待會喝兩口就好了。”
黑桃K似乎在電話那邊放心地點了點頭:“那就好。外面冷嗎?”
“不冷。”
“走了半天路累不累?”
“還行。”
在場衆人臉怪異, 沒人知道這個大毒梟怎麼突然開始閒聊起來了——但對張的技偵人員來說, 這十多秒的拖延不啻於激流浮木,信號追蹤儀的紅綠簡直閃了一片。
“如果你吃不消的話, 我可以先派人下去接你,讓貢阿馳他們幾個接貨,你看好不好?”
呂局猝然擡起頭,江停和嚴峫對視了一眼。
嚴峫無聲地做出口型:“吊一吊,別慌——”
“行啊,”江停漫不經心地對著手機回答,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樣的話,回去後金傑又有把柄能說了吧。”
如果不看這張的現場,聽聲音的話,江停這話裡各種微妙真實的緒都把握得妙到極致了,絕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果然黑桃K笑了起來:“你幹嘛在意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爲什麼喜歡賤。”
江停沉默片刻,說:“算了,我還是留在這裡吧。貨到哪裡了?”
周遭只有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技偵還在張地計算三角定位。呂局、魏副局等人都不由上半前傾,卻只聽手機那邊黑桃K竟然在這時反問了一句:
“你怎麼不問我在哪裡?”
江停怔住了。
不僅是他,連嚴峫和呂局等人,也都同時一愣。
“你在哪裡?”江停反應很快,立刻語氣遲疑地回答道。
“我在工廠裡,離寨子幾個小時車程。離你的話,就大概得有好一段距離了。”
“……”
江停心頭微微一突,與嚴峫對視了一眼。
“行吧,”江停下越來越強烈的異樣,問:“那你是來跟我一起接貨?還是有其他打算?”
“我不過去了,山路不方便,你帶著他們來雲中寨吧——所謂的貨就是王鵬飛那一行人,忘了告訴你,我剛改變主意讓他們提前到今天上山來易了。”
滿房間人呼吸齊齊一頓。
“……今天?”
“是的,他們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到達棋局峰,你領他們上來雲中寨,然後我會把工廠路線發給秦川,讓他帶王鵬飛從村寨出發到工廠來跟我匯合看貨。這次還是採用錢貨分離的方式來辦,易完後我們先趁夜下山,王鵬飛他們明天再說。”
江停猛地扭頭向呂局,後者正飛快給省公安廳發消息,同時嚴厲地做出三個字口型:“來、不、及!”
“來得及麼?”江停對著電話問,“等易完怎麼說也得深夜了,你再從工廠那邊來找我,再黑下山……”
黑桃K笑了起來。
“來得及,”他就這麼笑著說,“驗貨這種事,其實很快的。”
幾名技偵滿頭大汗,黃興急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瘋狂衝江停打手勢:別掛!再等會!再拖一拖!
江停道:“但是……”
一言未盡,電話竟然被黑桃K輕輕鬆鬆地掛斷了。
“!”黃興大罵出聲,呂局立刻問:“定位怎麼樣了?範圍能確定多?”
追蹤機咯吱咯吱吐出幾張紙,黃興食指用力點著給呂局看:“這深山老林的本圈不出地點來!最後只能跟到這個半徑範圍!媽的,那孫子反偵察經驗也太富了,能掐著點兒在我們抓到信號前一刻掛斷電話,在緬甸沒被條子追吧?!”
呂局瞇著老眼研究半天,冷哼一聲:“想多了,在緬甸是他追條子。”
黃興一個勁抹他那大腦門上的冷汗,呂局招手來江停,問:“江隊有什麼想法?”
江停猶豫片刻,“……我不知道黑桃K爲什麼突然提前易,但陣前變卦,不是個好兆頭。你們有多警力可以布在棋局峰和雲中寨?”
呂局扶著老花鏡,從鏡片隙中向省公安廳下來的那幾個人。
“這個,這個事發真是太突然了……”開口那名長有些眼,嚴峫打量他兩眼,認出了這位是在五零二製毒案裡打過道的老相識,好像是姓陳。
陳長臉上擋不住的爲難,說:“這幾天我們不到毒販的大本營在哪,省廳警力基本都分散在整座瑤山各個重點懷疑地區了。如果毒販按計劃在明天進行易的話,我們可以連夜調集特警防大隊圍剿雲中寨——但現在王鵬飛突然提前到一個小時以後上山,哪怕現在立刻召集人手,恐怕都很難計劃周全哪。”
呂局沉半晌,緩緩道:“江隊。”
在場建寧市局的人都很悉這位老局長了,嚴峫原本屁坐在桌子上,一聽這話的口氣,就突然從桌沿下地面,擰著濃的眉頭要走上前。
然而接著江停擡手攔住了他,說:“我明白。”
嚴峫臉沉地站住了腳步。
“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總不能從天上變出一個團的武警部隊去強攻村寨吧——且不說擒賊先擒王,就算能把雲中寨打下來,抓不到聞劭也是白搭。”呂局摘下老花鏡,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布來拭,一邊沉聲道:“依我看,目前最快的辦法是將計就計,江隊按聞劭的安排去棋局峰接上買家王鵬飛,我們的人暗地裡隨其後,跟你們一道上雲中寨。江隊跟秦川接完後,爭取拿到聞劭發出的地下工廠路線圖,然後向指揮中心發出信號;只要能確定易地址,我就跟老魏、老餘親自帶特警趕過去,拿他一個現場。”
省廳那位陳沒吱聲,看錶明顯是默許了。
呂局呼了口氣,又道:“嚴峫。”
“……是。”
“你負責帶人送江隊去棋局峰,就地埋伏等待王鵬飛,然後後暗中護送江隊上雲中寨,沒問題吧?”
嚴峫結劇烈聳一下,才低沉道:“沒問題。”
呂局點點頭,似乎對嚴峫的承諾還算放心,戴上了老花鏡,向周圍招招手。
魏副局、餘隊、黃興、陳以及省廳的幾名領導都上前兩步,圍繞在技偵的大辦公桌四周。
“吳吞、聞劭特大販毒集團在金三角及中緬邊境活躍長達十年之久,造了難以估量的社會危害和人民損失,這次我們警方能把他圍在S省境,是難得的天賜良機。你們都知道公安部及S省委對這次圍剿行非常重視,無數雙眼睛正盯著咱們,只準功不準失敗這些廢話也不用我多說了;不論是國家大義還是自利害,這一層層的關係想必大家心裡都明白。”
呂局是個通人,這一番話說得周圍雀無聲。
即便不扯那些正義凜然的大道理,在場的人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現實需求:年輕一輩的警察想立功、想升銜、或者想爲同袍報仇,老一輩人不願意在臨退休的關口上落下憾恨,想保住日後披國旗上路的榮耀。因此大家拼命的方向都非常一致,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時候怕死。
“老魏,你跟餘隊協同當地領導再做一次埋伏部署,我要跟劉廳打個電話做最後的通氣。時間不多了,”呂局看看手錶,擡頭看向江停,一字字凝重而沉緩地道:“那就拜託你了,江隊。”
所有目來,衆目睽睽之下,江停眉目冷如堅冰:
“我知道。”
叢林中三輛警車排列行,隨著前進上下顛簸,荷槍實彈的特警分坐在後車廂兩側,繃的沉默浸了每一寸空氣,沉沉在每個人的肺裡。
嚴峫腰間攜槍,穿上了防彈背心,中間那輛警車後視鏡裡映著他沉鬱的眉眼。江停從副駕駛略微回頭往後去,只見馬翔和那幾名特警都沒往他們這邊看,纔回過頭輕聲道:“待會提前幾百米把我放下來,免得被王鵬飛發現了。”
嚴峫沒答言,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在江停耳邊索,到他耳廓側那枚小小的鈕釦聯絡,苦地笑了聲。
“笑什麼?”
“你猜這釦子是我從哪找來的?”
江停愣了愣。
“三春花樹。”嚴峫食指在他耳際輕輕一彈,說:“二手貨了。”
江停這才恍然想起五零二製毒案裡,由嚴峫親自臥底的那場緝毒行——但他現在想起來,首先出現在腦海裡的竟然不是案線索或經驗總結,甚至不是任何驚心魄的片段,而是他爲了掩護嚴峫而在倉促中印下的那個的吻。
江停眼底浮現出微許笑意,“你還隨帶著呢?”
“幸運符啊,多有意義。”嚴峫他耳尖:“雖然噁心了……點。”
江停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啊?”
嚴峫立刻說:“但我後來又用過好幾次,從來沒嫌棄過,真的。”
“……”江停心想你還講究,我不過是把通訊吞進裡然後吐在沙發下,再由楊趁沒人注意時從卡座底部掏出來乾淨,要不然命都沒了還嫌惡心?富二代事兒還多。
“想什麼呢?你的一切老公都不嫌棄,知道不?”
江停又向後瞟了眼,回頭小聲說:“以後下班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去洗腳,否則我嫌棄你,明白了?”
嚴峫:“臥槽你事兒怎麼這麼多,老公天忙著賺錢養家,出點汗怎麼了……”
江停手去拽嚴峫那不老實的手,嚴峫卻非要往他後脖子裡鑽。扭打數下後方向盤一歪,大警車平地走出一道S形,後車廂所有特警同時擡頭,兩人立刻端正坐好,不敢了。
“嚴哥你們沒事吧?”馬翔在後面抻著脖子喊。
嚴峫:“閉坐回去!”
車廂再度恢復沉寂,好半天后嚴峫才謹慎地起眼皮往側一溜,正撞上江停揶揄的注視。
“……”嚴峫不笑起來,低聲呵斥:“你還看,待會老公把車開裡去了!”
江停說:“看你怎麼了。看一眼就……”
他的話音猝然而止。
三輛警車首尾銜接,呼嘯往前。穿過重重灰白樹林,目標地點漸漸出現在山坡後,那是毒品買家王鵬飛上棋局峰的必經之路。
第一輛警車戛然停住,車後紅燈亮起,隨即嚴峫也踩下了剎車。
“嚴哥嚴哥,準備放餌。”步話機中響起第一輛車上高盼青的聲音:“呂局說老蔡他們再過十分鐘左右就到,先頭特警兄弟已經就位了。”
“行,知道了。”
爲保證行敏捷,江停穿著黑衝鋒,拉鍊拉到最上面,只出冷白深刻的下。嚴峫下自己的深灰圍巾,用犬牙把圍巾下襬的商標撕了,然後才仔仔細細系在江停脖頸上,凝視著他深黑的瞳孔:
“是看一眼一眼。就算咱倆一塊活到九十九,不也是過一天一天嗎?沒病。”
江停微笑起來。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也經常看著你,”嚴峫指指自己太,又輕聲說:“在腦子裡。想看多遍就看多遍。”
馬翔拉開車門,特警一個個魚貫下車,在草叢中敏捷地尋找埋伏空位,周遭全是悉悉索索的腳步和通話聲。
然而駕駛室裡只有他們兩個彼此對視,江停的眼神傷而溫,起按著嚴峫的頭湊在自己面前,低頭在他凌囂張的黑髮上吻了吻,說:“我活到九十九,你九十七就夠了。”
彷彿的羽從心尖那點上一掠而過,嚴峫恍然擡頭,江停已經轉下了車,穿過樹林向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