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七點。
建寧市公安局。
——啪!
局長辦公室裡沒有拉開窗簾,天暗淡模糊,徹夜未熄的檯燈卻還亮著, 映照出被扔在桌面上的兩隻明證袋。
嚴峫久違地穿著淺藍制式襯, 三督肩章, 深藍警服長和皮鞋, 罕見地有種嚴肅的氣質, 手拿起那兩隻證袋皺眉端詳著。
那是一隻略微生鏽的彈殼和一個扭曲的子彈頭。
“能認出它來麼?”呂局揹著手站在辦公桌後,聲音沉緩地問。
剎那間嚴峫心中掠去了無數個念頭,猶如電腦CPU瞬間過濾大批數據, 最終畫面定格在了數月前江縣下屬村莊那個深夜,範五等亡命徒即將撲來的危急關頭, 江停毅然決然扣下扳機的那食指。
“……認不出來, ”嚴峫擡頭回視呂局, 平靜地吐出四個字。
檯燈能映亮的空間有限,呂局站起來的時候, 上半幾乎是被籠罩在昏暗裡的,圓乎乎的臉上那雙眼睛就格外亮,定在嚴峫瞳孔深:“連你都認不出來?那我提醒你個地點,江縣——有印象了嗎?”
嚴峫放下證袋,似乎有點歉意地笑了下:“實不相瞞呂局, 您說這話我確實聽不懂。可能是我當年在警校績一般吧, 槍械子彈的理論知識這兩年已經還給老師了, 實在是……”
“我還以爲這世上哪怕只有一個人能認出這顆子彈, 這個人就一定會是你呢。”呂局打斷他, 終於呵呵地笑了起來,恢復了往日笑面彌勒的模樣:“六一九連環綁架安中你們去江縣提審李雨欣, 回來路上遇到範五那羣人持槍襲警,你、小張和李雨欣都中了彈。事後老魏親自帶黃興他們去現場勘察,這枚9毫米魯格彈殼就是當時帶回來的證之一,也是現場八枚彈殼中,唯一一枚底火與撞針痕跡都與其他彈殼完全不同的。”
嚴峫表微微發生了變化。
“而彈頭則是江縣派出所民警從河底起出警車後,從車後座隙裡找到的。初步彈道分析顯示,彈頭在擊中目標後水,恰好鑽進破碎的車窗,卡在了後座裡——如果它沒有打進車廂部,也許警方一輩子也沒法從河底淤泥中打撈出這枚彈頭,但因爲這個巧合,它竟然能被我們發現,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了。”
“……難道這枚彈頭有什麼特徵?”嚴峫謹慎地問。
“有兩。”呂局頓了頓,說:“第一,它有膛線。”
膛線?
製造專業槍管需要國家管控的高端裝備,因此彈頭是否有膛線,是辨別土槍及制式槍的關鍵依據之一。範正元、範五那批人用的土槍土子彈都是沒有膛線的,而現在證袋中的這發子彈有膛線,這說明什麼?
——那天現場曾出現過一把制式手|槍,甚至有可能,是軍警槍!
“第二,”呂局盯著嚴峫,緩緩道:“這枚彈頭上驗出了你的。”
嚴峫耳轟地一響,有好幾秒時間糟糟的,一不坐在椅子上。
“經過審問範五,供詞證明了我的猜測,現場這發子彈並不是從他們的槍管中擊出的。也就是說當天現場除了被汪興業僱傭前來滅口李雨欣的範五等人之外,還有另一批——或者說另一個持槍者,這個人只開了一槍。”
辦公室裡雀無聲,還不到早晨上班的時間,市局大樓尚自籠罩在寧謐之中。
呂局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一死寂:
“這一槍的目標是你。”
嚴峫抓著證袋的手緩緩鬆開,向後靠在椅背上,半晌終於低沉道:“那天我完全沒注意到……”
“刑警工作可能會結下很多仇家,但敢往副省級公安支隊領導上報復的犯罪分子,我從警這麼多年來還真沒見過幾個。當然,並不代表就不存在,你出好、底氣足,平時行事風格就非常,曾經做過什麼導致別人恨你死是有可能的,自己心裡有什麼猜測嗎?”
嚴峫沉默很久,說:“我不知道。”
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別過了目,呂局似乎從這下意識的微作中看出了什麼,瞇起眼睛問:“確實一點線索也沒有?——嚴峫,你不是那種做了招人恨的事,自己心裡還沒數的人吶。”
嚴峫沉聲重複:“我不知道。”
他連語調都沒有變。
呂局點點頭,似乎知道嚴峫裡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便不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從江縣回來後你生活中是否有發現過任何異常,例如被人窺視、跟蹤、監聽等?”
剎那間嚴峫眼前浮現出那輛鬼魅般出現又消失的銀現代伊蘭特,但這個念頭剛一產生,就被他自己謹慎地按了回去,說:“這個暫時也沒什麼發現。”
呂局不置可否,“唔”了一聲說:“你自己務必要千萬小心,如果能證實這發子彈來自於某支制式槍,甚至是公安系統部登記過的警槍,那況就會變得相當複雜——話說回來,我已經讓老黃去對比膛線數據了,凡是軍警槍支都必然有膛線記錄,到時候看看有沒有發現吧。”
嚴峫點點頭,勉強笑了一下,指指那兩隻證袋:“我能拍幾張照片嗎?”
呂局示意他自便。
這其實這基本沒什麼用,彈頭已經扭曲得不行了,膛線及彈道分析也是要藉助電子顯微鏡來做的,但嚴峫還是出手機拍了數十張圖片,儘量把圖像的每個細節都放大,仔細拍得清晰可辨。
“江縣槍擊的這件事,我會讓他們再次進行廣泛排,爭取找到現場那個神持槍者的線索。在此之前你的人安全並不是百分之百能保證的,依我看,你還是從明天起就回來上班吧。”呂局用餘瞥了嚴峫一眼,突然哼笑一下,慢悠悠地端起大茶缸:“我總有種覺,你在家待的時間越長,惹出來的禍就越大!”
嚴峫霎時一愣,敏銳地從呂局這話中察覺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暗示。但當他擡頭去時,卻只見呂局已經喝起了茶,大茶缸擋住了那張圓圓胖胖的臉,完全看不清任何表了。
是他真發現了什麼?
還是自己心虛?
“去吧,”呂局放下茶缸,擺了擺手:“這件事我會去跟老魏解釋的,你就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了!”
嚴峫遲疑數秒,起點點頭,迫使自己平穩注視著呂局,隨後轉走出了辦公室。
·
“這枚9毫米魯格彈頭上有膛線……”
“這一槍的目標是你。”
“你在家待的時間越長,惹出來的禍就越大!”
……
嚴峫打開手機相冊,目沉凝,注視著證袋中那枚曾經穿過自己腹腔的彈頭。
彈頭上的跡已經無法用眼辨別了,只有扭曲的形態出一猙獰,隔著屏幕都能到黃銅沉重冰冷的分量。嚴峫已經不記得子彈穿而過時的痛楚,他當時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擊中了,如今閉上眼睛再次回憶,所有能浮現在腦海中的印象都不外乎兩個字:混。
剛冒死從河底救出的江停,頻臨窒息到最後一刻的新鮮空氣,驚呼、尖、槍響、恐懼……所有混的細節麻般糾纏在一起,構了鮮淋漓又怪陸離的畫面。
當時兇手藏在何?
他的槍口到底指向誰,江停還是自己?
如果這事放在三個星期以前,嚴峫會毫不猶豫地認爲,對方很可能來自公安系統部,而意圖趁除掉或者說滅口的對象是江停,整個兇殺不外乎是三年前高速公路上車禍的延續。
但自從那天深夜被跟蹤後,嚴峫突然意識到了另一個恐怖的可能——
江縣襲警案發生的那天,當他溼漉漉鑽出水面的那一刻,子彈從暗飛來,槍口卻並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對準了江停。相反,正因爲江停近距離在他懷裡,殺手爲避免誤傷纔不得不偏移槍口,致使子彈沒能當場貫穿原定目標——嚴峫的心臟。
黑桃K並不想殺江停,他的目標很明確,自始至終都是嚴峫!
嚴峫的瞳孔一點點線,突然只聽後道:“你在看什麼?”
嚴峫拇指一,手機屏幕在江停目投來的同時轉到時事新聞,“哦,這個。”
建寧市年中房價驟漲,疑似與外地炒房團有關——江停目一掃,又打量嚴峫片刻,沒說什麼,似乎覺得他會看這種新聞有意思。
江停習慣於晚飯後喝普洱茶,但第一隻老同興茶餅已經在過去的四個月中被他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掏了。跟嚴峫預估的完全相同,他果然沒好意思立刻拆第二餅,而是每天裝模作樣地泡一袋普通普洱茶,據嚴峫觀察應該是從小區門口的茶葉行買的。
嚴峫也不催,像頭暫時還能耐下子的猛等待獵慢慢走近,等江停哪天熬不住了,主跑去拆開第二餅媳婦茶。
“今天呂局你去市局做什麼?”江停坐在沙發上,喝了口茶問。
是了,嚴峫想。這要是老同興,他喝下第一口之後絕不會那麼快開口說話,而是有個連他自己都未必能注意到的瞇眼作,又,像一隻貓科回味最味的小魚乾。
“沒什麼,就是對嫌疑人步薇跳河的事要寫份報告放進結案卷宗裡,我去籤個字。”嚴峫似乎不經意地把手機塞回袋,同時在沙發上挪了挪,挨著江停打量他。
江停已經洗過澡了,頭髮烏黑,側臉上約殘存著水跡,像是水把皮浸得了似的。他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指尖略微發紅,被嚴峫近距離毫不掩飾的目看得有點不自然,略微向後仰頭拉遠了一點距離:“你看什麼?”
嚴峫突然用掌心抱住他握著茶杯的雙手,就這麼盯著他的臉,說:“我今天下午接到醫院的電話,申曉奇醒了。”
江停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什麼反應,但眼底浮現出微許欣:“醒了?”
“雖然現在還沒法說話,但腦部掃描顯示應該沒有太大後癥,如果後續治療得當的話,很快就能恢復正常智力和行能力,三個月到半年應該就能回去上學了。”
“那就好。”江停輕輕呼了口氣,說:“雖然這孩子橫遭不幸,但現在至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人生中的意外和不幸是很多的,”嚴峫看著他道。
——這話聽起來非常古怪,尤其當嚴峫說這話的時候,目定定地鎖著江停漂亮的眼珠,似乎要過那瞳孔看進腦髓裡,讓江停不由又迴避了一下,微微笑問:“你到底怎麼了?”
“我們當刑警的也是,日常工作危險大,各種意外況更多。”
“……”
“如果哪天我遭遇不幸了怎麼辦?”
“嚴峫你這是……”
“要是我不在了,殉職了,你會想念我嗎?還是過一陣子就把我忘了?”
“嚴峫!”江停強行回手,掙扎中熱茶灑在了沙發上:“你這是犯了什麼病!”
嚴峫卻抓著他的手不肯放,力氣大得近乎固執:“我們訂個婚吧,萬一出了什麼事至還有個婚約,等所有事平息之後就可以去國外註冊了。或者我們在父母家人面前坦白也行,至給彼此留下一個曾經好過的證明,至這世上有人知道你跟我纔是真正的……”
“你先放開我!”江停從沙發上站起,皺眉道:“好好說話!”
嚴峫置若罔聞,抓著江停的手背青筋暴起。這力道就近乎於暴了,江停想強行把手掙出來,但倉促中茶水嘩啦全部潑了出來,灑在江停的腳和地毯上:“放手,你燙著我了!嚴峫!”
客廳一下恢復安靜,嚴峫重息著,眼底芒如同困,在靜默中死死盯了江停半晌,手臂悍的繃起。
“……”
江停擰著眉頭回視他,不知過了多久,嚴峫終於像勉強剋制住自己那般,在彼此注視中一點點鬆開了鐵鉗般的手,然後掉頭徑直進了主臥。
數秒後,只見他走出臥室又進了廚房,從冰箱中取出冰塊,回到客廳裡來,半跪在江停面前的地毯上,用包裹著冰塊的巾一點點拭他燙紅的腳背。
江停不太習慣這個姿態,想回腳坐下來,剛一作就被嚴峫抓住了腳腕:“別。”
“你……”
“別。”
江停僵地站在那裡,眼睜睜著嚴峫把他燙到的皮冰敷完,鬆開巾,就著這個半跪的姿勢從袋裡出一隻戒指。
那是三個星期之前曾戴在江停手上的那枚鉑金素圈。
“這是我爸當年跟我媽結婚時戴過的對戒,我出生後,他們重新換了一對紀念戒,當年的婚戒就留給我了。去年我閒著沒事把這兩枚戒指拿去翻新打磨好,當時還以爲再過個三五年都未必有機會爲什麼人戴上它,沒想到轉眼就遇到了你。”
窗外夜深沉,客廳明亮的燈下,那枚素戒閃爍著拂去歲月後溫潤的微。
“你能接它嗎,江停?”嚴峫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低沉地問。
“……”
“如果你接的話,我就照自己的尺寸再定一枚,權當我們之間有了未來可以結婚的約定,你說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