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重逢 我夢見你怪我…………

“周還明啊周還明, 你糊塗啊！”

中庭階前，張晏重重頓足，因緒激而險些一個趔趄, “板識人心, 為了一車炭，你便將自己畢生所學的聖賢經典背棄得幹幹淨淨, 讓吾等隨你背負萬世罵名啊！”

“罵名, 吾一人擔了, 不、不連累諸位同僚。”

周晦吸了吸凍紅的鼻子，于庭中垂首聳肩, 訥訥道, “只是學生們的病, 萬萬耽擱不得……”

話音未落, 室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咳。

“這等奴婢膝、叛國投誠換來的藥, 學生不起！”

李促裹著厚重的冬，被兩名太學生攙扶著自室而出。他蒼白的面, 因屈辱激憤而漲得通紅, 自腔中呼出嘶啞的嘯音：“學生不可拜失節之人為師，今割袍還恩，你我師生盡！”

說罷用力撕下一片袖紗, 如同要劃出一道無形的界線。

裂帛聲驟起, 其餘幾名太學生亦是紛紛效仿，撕破袖袍揚于階前。

素的布料被風卷起，又飄然落下, 仿若一場紛揚的大雪，影綽間映出周晦那張愈發灰敗黯淡的臉。

“明明只要再堅持兩三日，便可等來轉機……”

崔妤合攏窗扇, 神複雜道，“若後日有援軍趕至，卻見周晦已登城賦文勸降，定以為你我皆是背主之臣，又豈會再施以援手？雪的大計，怕是要毀在周晦手中。”

這正是沈荔所擔心的。

“未知的恐懼最易消磨人心，周晦已沒有勇氣繼續等待下去。”

沈荔強迫自己鎮靜，凝神調思緒，“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需得變更計劃，做兩手準備。”

“雪可有對策？”

“既然北淵兵讓周晦登城作降文，以折辱大虞氣節，那我們便將計就計……”

沈荔淺吸一口過肺的冷氣，緩緩擡起那雙秋水般明淨澄澈的眼眸，“拋卻所有的退路，破釜沉舟，奪城門！”

一群士人要在重兵把守之下接近城門并趁機放下吊橋，絕非易事，每一步都必須計劃妥當，推演周全。

首先便要找到悉城門防備的人，將吊橋絞盤的位置詳盡告知。

同僚們還真在數千流民中找到了這樣的人——

一名三十餘歲、自稱是城門校尉之妻的婦人，一名在城門服過勞役的民夫，以及兩名跟隨阿母去給守城吏送過飯食的。

“夫子們若想奪下城門，為幸存的百姓爭得一線生機，便要過兩道生死難關。”

那名荊釵布，神容憔悴，卻依舊堅韌沉穩的武將之妻向前沾了沾茶水，以指在青磚上畫了一幅簡易的草圖，“兵分兩路，一隊去開城門木栓，一隊攻占兩側門房，奪得絞盤後放下吊橋，便可放衆人逃出生天。”

沈荔端詳地上的痕，輕聲問：“各需多人力？”

“這個草民知道！”

那名壯碩的民夫躋向前，先指了指草圖上城門的位置，“城門木栓皆是重木所制，需五六個壯漢方能合力擡起。”

糲臃腫的手指一橫，指向兩側門房：“控制吊橋的絞盤手柄則各需八人轉，不過放下吊橋時可依托其自重力下降，能節省人力，各四人足矣。”

說話間，一旁的商風已經提筆潤墨，據衆人所言飛速畫好了一幅更為細詳盡的圖紙，挪雙膝雙手呈了上來。

“也就是說，”

元繁接過沈荔遞來的圖紙，于心中飛速計算，“開城門與放吊橋，至要安排十四個人手。”

“不夠。”沈荔道，“還需有人鬧事喧嘩，吸引守衛的注意，為其餘人奪取門房、城門爭取時機。必要時，需以命相搏。”

“我們這行師生共計有二十九人呢！”

一名太學生振袖起，慷慨激昂道，“除去周博士與三個病患，也尚有十一人可戰，足以鬧出靜與守衛抗衡。”

開什麽玩笑！

人群中的謝漣面微白，不著痕跡地朝後退了半步：他堂堂謝氏子弟，“太學三子”之一，份貴重，前程似錦，為何要同這些人一起去送死？他才不想被算進去！

他房中還藏了幾筐銀炭，足夠他支用至援軍到來。就算向北淵俯首稱臣，也不過拖延時間的權宜之計。這群人連聖賢簡牘都燒了，還怕寫幾篇虛與委蛇的降文嗎？

為何不肯乖乖待在學宮裏？為何就是要做這種以卵擊石的蠢事！

就當謝漣握雙拳，憤怒而惶然地暗罵同窗愚不可及之際，那名果敢的婦人再次發話了。

“非是妾輕視各位，實乃夫子與各年皆是讀書人，既沒有上過戰場，又沒有千鈞的力氣，只怕做不來這些重的活計。”

“是呀，我倒有個辦法！”

那兩名遂阿母每日去城門下賣飯的向前，以手比了比自己的高，“我與阿姊的年紀、量，皆與幾位學生相仿，何不讓我們扮做儒生的模樣，同夫子們混城門下？我們每日挑水犁地，力氣大著呢！”

“此法可行。”

婦人連連頷首，平靜道，“妾還有個十五歲的兒子在，從小便跟著他阿父舞刀弄棒，可令他取代一名太學生，以助夫子們一臂之力。”

“北淵兵日日監守學宮，其中有多夫子、多儒生，他們皆一清二楚。但若說每個人的樣貌如何，他們卻未必記得真切。”

元繁看向沈荔，“讓知城門防務、手矯健的本地人取代纖弱學子，確為上策。”

可這也意味著，這二十二位李代桃僵的壯士，只怕會兇多吉。

廳中一時靜默，只聞炭火的嗶剝聲間或響起，挑衆人的心弦。

崔妤站了出來，面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勞煩諸位回去告知衆人，若有手不凡、主請纓的年英雄，我博陵崔氏願以每人二十金餅相酬！”

聞言，謝漣險些要輕笑出聲。

二十塊金餅不過謝氏一頓家宴的花費，這些黔首流民又豈會為了一頓飯錢而賭上自己的命？

可不到兩刻鐘，廳中便滿了數十位高矮不一、胖瘦不同的青年。

有人要為寒染病的弟求一筆藥錢，有人想給家人留下一筆厚的恤……

錦玉食的謝氏子哪會想到，他眼中的一頓飯錢，卻是這群窮苦百姓幾輩子都無法奢的巨額財富。

校尉之妻與夫子們合力挑了二十名強健可靠，且與學生量相仿的年輕人，共同做最後的周謀劃。

城破第六日，苦寒的朔風終于停了。

天際一線微白，纖薄的冷掙黑暗，灑在直窗中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

儒生們拿出了自己嶄新的、飄逸的文士服，鄭重地與即將取代他們前去城樓下宣讀降文的年輕百姓做最後的接。

那群黔首年這輩子都沒穿過如此華貴的，不僅連連咋舌嘆。這些布料細得如嬰兒，暗紋得若明月流，冬穿在上若仙人的羽輕盈，又似懷揣著火爐般溫暖。

他們怎麽也想不明白：貴人們的裳是如何做到如此輕盈，又如此暖和的呢？是取了月華，裁了日促織而的嗎？

送飯的穿著素白的文袍，晃腦袋上的飄帶，拉著另一位嚷嚷：“阿姊阿姊！你看我這飄帶，好不好看？”

“真好看！我呢？”

“特別好看！”

一旁的陸雯華心尖一，很快紅了眼眶——這兩位，正是城那日追著馬車跑的那對姐妹。猶記當時，們扯了破布條當做學生的禮節飄帶，興沖沖在腦後比劃來比劃去，見陸雯華忍俊不，便紅臉藏了人群中。

如今們終于系上了流雲般輕盈的飄帶，眼睛裏閃著興的，卻是要替去赴生死之戰。

已換上平民舊的陸雯華向前，溫地替們扶正飄帶，通紅的鼻翼不住翕合，輕聲道：“我不知該如何謝你們……”

“阿姊不必歉疚，若非你們舍命相護，我們姐妹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能略盡綿薄之力，正是我們的心意。”

姐妹中年紀稍大的那個抿一笑，溫聲道，“何況，阿姊的謝禮，我們早收到啦。”

見陸雯華面疑，姐妹倆相視一笑：“那些飴糖，真的很甜、很好吃呢！”

沈荔一夜未眠，神思卻是從未有過的清明。

推開門扉，凜冽寒氣便撲面而來，激起一陣抖擻的戰栗。

階前站著一人，佝僂的影幾乎要融這片熹微的晦暗中。

見出門，周晦遲鈍地擡起深陷的渾濁眼球，略顯僵地向前，用袖來回大力拭去雕欄上的霜雪，而後將手中那件疊得工工整整的鼠灰裘輕置于欄上，平褶皺。

沈荔靜了須臾，方問：“周博士，你這是作甚？”

“上個月，犬子不慎損壞王夫子的玉環，吾說過會賠的。”

周晦聲音嘶啞異常，凍青的不住抖，又從懷中出一只打著劣補丁的錢袋，將那點僅剩的銅錢倒在裘上，蓋住上面的斑禿，“這件裘雖……雖不及玉貴重，但總能抵幾百錢……”

沈荔看著他上只穿著兩件洗得發白缊袍敝，微微蹙眉，到底有些不忍。

“隆冬時節，周博士不穿裘，如何抵擋得住城牆上的凜凜寒風？”

這話顯然另有深意，周晦訕訕收了收，喃喃道：“吾習慣了，不妨事的……”

不待沈荔拒絕，他已訥訥轉，吸著鼻子蹣跚離去，走向門口等得不耐煩的北淵兵卒。

“諸君可準備妥當？”

沈荔回首看向後二十餘張做文士打扮的，或悉或陌生的臉龐，“我們也走吧。”

久違的灑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上，于是道旁那些殷紅的冰碴便相繼融化，出一相疊的、青白扭曲的。

張晏與諸位夫子領著一行“儒生”，在北淵兵的吆喝下走過這條死寂的長街，如行走在不見盡頭的無間煉獄。

北城門上站著一排排披堅執銳的北淵兵，大街小巷中還有數百敵軍手持彎刀，驅趕待宰的牛羊般，將幸存的邑百姓驅趕至城門下，漸漸聚起萬人之衆。

崔妤顯然也察覺到不對勁，悄悄湊過來耳語道：“北淵兵不是讓周還明上城牆宣讀降文嗎？為何聚集了這麽多的百姓？”

總不會是好心請他們來做聽衆的吧？

城牆上的北淵兵并非面朝城中，而是向著城外嚴陣以待，這令沈荔有了一個猜想——

援兵來了，正于城外列陣。

所以，這群百姓并非降的“聽衆”，而是烏桓進用來要挾援軍的人質。

是誰讓烏桓進如此害怕，不惜以人質相挾？

沈荔的腦中不由浮現出一道如烈焰般桀驁耀目的影……算算時間，若蕭燃在聽到邑淪陷的消息後即刻拔營，再一路急行軍，的確能在今日趕來回援。

可是，怎麽可能？

那個信奉以殺止殺、以戰止戰的年猛將，此刻當于龍門關登城斬將，立不世之功，怎可能舍大局而回援邑？

與此同時，護城河畔。

風扯大旗，蕭燃以槍尖點地，控韁催戰馬向前，凝著幹涸跡的玄甲在下折出寶石般瑰麗而沉重的澤。

在他後，二千潁川兵齊整列陣——

昨夜，他于邑城外上領著二千衆郡兵前來援的潁川將荀靖與商靈，商議戰時，又遇上祝昭帶來的一千餘陳郡兵馬。

盡管如此，要越護城河攻破敵軍，仍是難上加難。

“工兵數次水造浮橋，皆被烏桓進的箭雨退，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高挑強健的將擡手遮眉，眺著敵軍旗幟的城牆，“我軍人數只有敵軍一半，這其中還有一千餘派不上用場的陳郡新兵……話說回來，那些陳郡兵和騎兵呢？殿下將他們藏去哪兒了？”

蕭燃面上看不出緒，沉聲道：“烏桓進攻伐邑，是為了引我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