縹緲的山雨籠罩著這別苑，以及遠的山里，有幾點昏黃的燈在朦朧雨中依然亮著，還有兩個小太監正穿著箬笠匆忙走過前面院落。

于是景熙帝便恍然，原來適才的沙沙聲是因了這雨，早就下雨了。

這一刻，他心里竟然生出幾分荒蕪曠遠的孤寂。

天涼了，秋雨來襲，夜降臨，這一切不知不覺地到來了，而他一直埋首在案前，看東南匪事，看西北旱災，看一個他甚至不記得名字的邊陲小鎮的驚天命案。

大暉天下的每一日都會發生那麼多事，他都要看一看，而他的窗外下雨了，他卻無暇顧及。

他命于天，世而治，自從登基以來，勵圖治，十八載春秋的勤勉，才換得這太平盛世四方臣服。

可他自己呢？

他是生來的寡人，寡人便是高不勝寒。

什麼夫妻之，什麼天倫之歡，這些距離他都很遙遠，他要坐在案前，在那些奏章上用朱筆批注，要他批注過的奏章再回到這大暉天下的每一角落。

要他們聆聽圣意，要他們寵若驚。

他擁有天下，富有四海，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并不多。

這時候，他眼前突然浮現出一雙眼睛。

很是濃的睫下，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乖巧順，卻又仿佛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流淚的時候，眼睛像是被水洗過，這讓他想起靜謐縹緲的秋雨，想起墨黑寂靜的夜晚。

整個世間都是無趣的，是奏章上齊整而規制的陳詞濫調。

唯獨，睜著惶恐無辜的眼睛，巍巍地看著他，無聲地著他心底最的一。

想到此間，他自嘲地輕笑一聲。

他自然明白，這年輕小娘子本不能承載起自己這漫天的孤寂，不會懂，也永遠不會懂。

只是恰好讓他有些罷了。

只是這種，他可以很好地藏著，這是獨屬于他的，不可能暴在任何人面前。

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是互的對視，只能是他對的凝視，如同注視一朵花，如同觀賞一場雨。

他在沉默的凝視中來圓滿他自己。

要什麼，他可以給。

但也僅此而已。

他著遠靜謐的夜，終于開口道：“說吧。”

一旁，守候了許久的福泰終于上前，將適才阿嫵那里發生的種種一五一十地稟報了。

景熙帝聽著，不置可否地“哦”了聲。

福泰低著頭，恭敬地等著，等著帝王的示下。

過了很久，景熙帝才道：“朕記得，前幾日宮中才進的一批上等玉石？”

福泰：“是，那些玉石倒是鮮亮，雕刻了活泛的小件，說是回頭留給公主殿下的，正好公主及笄之禮是用的。”

景熙帝：“明日你回宮，挑一些有趣的帶來。”

福泰聽此，也是一愣。

景熙帝子緣薄，只得太子和德寧公主，對于這唯一的兒，景熙帝一向恩寵有加，可以說德寧公主在后宮橫著走，想要什麼便一定會有什麼。

大暉雖國土遼闊，但彩玉礦并不多，遠不如瑪瑙一般容易獲得，是以哪怕在庭之中，依然頗為稀有。

景熙帝提到的玉石是遠航歸來的貢品，有貓，琥珀，鶻石，瑟瑟珠，紅喇子以及星漢砂等，璀璨奪目，剔晶瑩，當時景熙帝說這個適合小孩兒隨便玩玩，便命人做一些件，想著回頭給德寧公主用。

不曾想，如今竟說要拿來給這位五娘子。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景熙帝后宮妃嬪妻那麼多，哪個能得過這樣的賞賜？

除了皇后，所有后宮妃嬪都不敢和德寧公主爭鋒！

不過在最初的驚訝后，福泰立即反應過來，當即忙道：“五娘子心活潑，定是喜歡水晶這種鮮亮的，若是能雕個什麼稀奇古怪的小件，怕是更要喜歡得笑出來了。”

景熙帝：“小財迷。”

福泰陪笑道：“五娘子年紀小，純真無邪，喜歡就是喜歡，沒半分掩飾。”

景熙帝聽此，畔泛起淺淡笑意：“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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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泰舉著一把祥云雕花長桿黃綢傘，亦步亦趨地跟著景熙帝。

宮里頭尋常底下人是不許用傘的，福泰舉得不太習慣。

景熙帝走在這別苑石小徑上，走得極慢。

秋雨打落了黃葉，那些葉子漉漉地在石板上，云靴踩上去時，發出潤細碎的聲響。

景熙帝：“福泰，你知道有個諺語，做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

福泰忙道：“奴婢知道，聽說過。”

本朝閹多自稱“小的”或者“小人”，在帝王面前則自稱“奴婢”，正四品左右主事太監以上可自稱“臣”，不過福泰為人謹慎謙虛，在帝王或者朝臣面前都是自稱奴婢。

景熙帝：“又是一年冬日。”

福泰頓了頓，他明白景熙帝的心思，知道他心冬日百姓寒之，便道：“陛下心系黎民，這是我大暉子民之福，奴婢能陪在陛下邊，聆聽陛下教誨，是奴婢的福氣。”

景熙帝一笑，也就不再提了，邁步向后院走去。

顯然后院的侍并宮娥也都不曾想到，帝王會在這個時節過來，一時也有些慌，當即迎駕跪拜。

福泰知道景熙帝心思，連忙示意們不必出聲，眾人疑，但自然也不敢說什麼，一個個的都噤聲了。

景熙帝袍，邁步，進了房中，先換了云靴和外袍，之后才踏阿嫵所在的寢房。

外面有些寒涼，不過房間卻是暖意融融，窗欞前的山茶花散發出輕淡香氣來。

景熙帝的視線落在錦帳前，年輕小娘子松散地挽著發髻，上是素白紗衫和紅兒，白白的，看著又又艷。

正低著頭，專注地把玩著一件金簪子，蔥白的手纖細白，襯得繁瑣華麗的金簪子更顯富貴。

景熙帝就這麼看著，看著眉眼間的歡喜，不加掩飾的歡喜。

他想，這個小娘子確實如福泰所說，猶如山澗清澈的溪水，一眼看到底。

貪著銀錢，如此淺薄。

卻也如此鮮活。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鄙薄著，卻又貪著。

他到底喜歡什麼，只是喜歡此時人的？

確實生得極，比上等瓷還要，稀缺的貌很難得，可也不是沒有。

況且貌是最容易消逝的，眼前二八佳人的鮮，幾次落葉回，便消失殆盡了。

阿嫵原本正專注地把玩著金簪子，突然間就覺到哪里不對，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了景熙帝。

當視線對上，當跌那雙睿智而銳利的審視目中時，瞬間凝結，僵住。

這一刻，氣息和時間都靜止了，的呼吸也停止。

只有思緒在如云一般胡地飄。

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是太子的親生父親，是對下了出家為道口諭的帝王。

該怎麼面對……

也許該機靈一些？

可是腦子像是被漿糊糊住，完全沒辦法彈了。

景熙帝看阿嫵微張著，茫然又無助地著自己，一臉憨懵懂的樣子。

他挑眉：“怎麼，傻了？”

第23章 哄著

景熙帝邁步, 走到阿嫵面前，抬起手指來，在眼前晃了晃。

對于阿嫵來說, 之前這個男人只是水姻緣的三郎, 能護住自己就護, 不能護住就一拍兩散，所以百無忌, 會撒會耍子也會用些小小的手段。

可現在, 這是大暉的帝王, 是太子的親爹。

對于這樣一個人，百般手段全都煙消云散，只能木楞楞地看著。

景熙帝越發疑，俯首下來, 在很近的距離和對視。

阿嫵原本是怔怔看著的, 突然間, 那張俊威嚴的臉放大, 睿智而冷淡的眸子就在眼前, 阿嫵心陡然掉一拍, 下意識便想躲開。

景熙帝手腕翻轉, 直接握住的。

他挑眉：“到底怎麼了？”

顯然他察覺了阿嫵的不對勁。

手腕上的力道沉穩卻富有力量, 想到他的份, 阿嫵害怕。

這是握著筆執掌乾坤的手，一個眼神便能置于死地。

自家鄉逃難途中, 也見過浩浩的欽差, 知道那些人是奉他的旨而去。

路途也曾見過施舍的粥飯，那是朝廷撥下去的，是帝王的恩賜。

在人群中, 拼命進去，勉強得了一碗，卻險些被人搶走。

經過了顛沛流離，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男人，得天之幸，站在他面前。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該怎麼去面對這個執掌世間一切的男人。

清楚明白，無論是賑災還是賜粥，這只是他自書房發出的無數圣旨中的一道，興許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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