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國，暇丘——

城邑依山而構，江流亦環山而行，此是眾水縱橫之所。

單說大湖，那座便放眼大梁國境也當在前六之列的漆瓦湖就在山城不遠，還有酉水、儷江、樟水、阮江、府水五條大江波濤漸次於此合流，國人仍將那合流之大江喚做酉水。

而酉水一路向西不停，又縱橫穿過數國土地，直至最後匯那方汪汪西渡海中，才總算一止。

因水域廣大緣故，這暇丘城中的魚市生意也異常之盛，誕生了大大小小的漁幫。

各幫幫眾都是些修行過凡人武藝的練家子，不僅箇中好手能夠以一當十，甚至暇丘城中最大的那兩家漁幫，相傳他們的幫主甚至是位踏了大道天門的修行者。

能驅使符、役用魂、兇種種，端得是兇威赫赫，不容小覷！

他們不僅把持住了暇丘周遭的幾條河湖水脈，進而牢牢掌控住了城中的魚市，還與郡中的吏大員相互勾搭一，打點好了人關卡。

自此地位更固，儼然已是城中一霸！

在這暇丘城中，因各家抱團取暖的緣故。

但凡是在稍大些的漁幫中做事，都被城中百姓視為一個正經營生。

至於那些大漁幫出者，更是不必多說，他們家中門檻也不知被城中婆踏破過幾回了。

而今日便是宜湖幫一個有名幫眾的大喜日子。

因宜湖幫也算是頗大漁幫，在那對新人廣發喜帖的景狀下，倒也是不人來賣這個面子，還有不與那新人相的差吏，也是特意告假過來捧場，場面又更熱鬧。

一時間，這間三進三間的老宅倒是鑼鼓喧天，笑語不絕。

檐下掛滿了紅棉和柏枝，以避邪求吉，再襯著四下的艷紅喜對，看起來倒是格外喜氣洋洋。

不過因前來赴宴的賓客太多，宅中已容不下這許多雙腳，鄰舍也是過來相幫，將自家的小院子讓出。

甚至連街面兩旁也是擺滿桌椅條凳，沿街一氣鋪開，直了一條長龍大隊。

而此時在一張大團圓桌上，已是六七人圍坐在桌前，就著茶水、瓜果在說些閑話。

而忽然，桌前一個皮被曬得糲黝黑，兩眼卻明亮有神，在骨碌碌轉著一機靈勁的半大年猛然回頭。

他似在方才聽得了一道悉聲音，趕忙從條凳上蹦下。

其作之迅快，他頭上戴著的遮箬笠也是一歪，忙手一扶，才又胡穩住。

而年也並未聽錯，果不其然，未幾息功夫，便有一個人影轉進門來。

那人同在前頭迎客的主家相互客氣拱一拱手后，便直朝此走來。

「陳大哥！」

年向前一蹦，興高采烈喝道。

此時映他眼簾的，赫然是一個年紀二十上下，穿著半舊的青布長衫，量瘦削，相貌尋常無奇的年輕男子。

轉進門來的陳珩對那年笑著點一點頭。

他先是同桌上的其餘幾位客套寒暄一番，這又才將年拉住，一併坐在了條凳上。

「幾日不見，你倒是又曬黑了些，昨日在魚市上時倒忘問了，你養得那幾頭鸕鶿近來如何？」

陳珩將茶碗端起在手，抿了一口，對年問道。

「陳大哥，可莫要提那幾頭鸕鶿了！本還想著將他們養大，能為我捕魚耍，不料前幾日竟齊齊死了，這——」

年聞言更是興緻。

他話匣子一打開，便再收不住，只拉著陳珩說個不停。

而陳珩聽在耳中，思緒也是微微一，一時間難免心有所。

不知不覺，自他施法掩了面貌，以遊學士子的份來到這暇丘城后，已是有半年景忽忽飛逝。

在這半年間，他倒是也是制束了一法力，只如一個尋常凡人般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表現的毫無異樣。

而在市集上靠賣字作文得了一筆錢財后，陳珩還特意購置了一隻小舟。

閑時便驅舟游於河湖之間，賞玩風月，在外人看來，倒也算自在快活……

而數月前當陳珩行舟至城外的樟水支流時，在偶然之間，他還救下來一條人命，便是眼前這戴箬笠的黢黑年。

年名為何昌，是竹溪幫老把頭何會的子嗣。

這竹溪幫雖也有漁幫之稱，是正經在暇丘城商會中掛了名號的，但其實不過是竹溪村及周遭數家漁民湊在一，連幫名都是直接套用了村落的名字。

故而何會雖是竹溪幫的把頭，整個漁幫的首領，但家中其實也並不算太過豪富。

再加上當年家中的一場變故，令得何會更是不遷來暇丘城中定居，只是在守著村中祖業過活。

而數月之前，何昌在游水時不慎被毒蟲咬中，了氣息。

若非陳珩將他救上舟來，只怕何昌的命便要代在了水底。

有了這一層干係，何昌自然對陳珩親近非常。

而何會更是對陳珩激無盡，接連奉上厚禮酬謝，雖屢被婉拒，但如此恩，何會也是一直暗記於心。

這時，當何昌總算是將一襲話說完，口乾舌燥，忙端起茶碗牛飲之際。

忽有一個花白鬍須的老叟走來，未說出幾句，請陳珩移步院外去寫幾個字。

何昌本還想同陳珩說說他這幾個月下來的養鸕鶿心得。

但見有人相請，他也只得訕訕將一閉，留待陳珩回了桌后再作詳談。

而陳珩平素時候本就在市集上靠賣字作文為生，何昌對這一幕也不意外。

但在陳珩走後不久，不遠桌上，一個容貌俏婉麗的綠抿了抿，也很快跟著出了門去。

何昌眉頭一皺，腦子轉了幾轉，心下也瞬想明白了什麼。

他扭頭四顧，似想喊上自家父親和同村的幾個好友上前助陣。

但瞧了好一陣，也不知這幾位究竟是在何，急得何昌連連眨眼，滿頭大汗。

「都這等時候，又是去哪喝馬尿了？」

何昌心知這形已不能拖延，過得片刻，他終忍耐不住，拔便朝外奔去。

不過未等他追上陳珩，在路過一暗巷時候，忽有一隻手就從里出，驟然發力，將何昌拽進巷子深。

突遭此變，何昌雖是嚇了一跳，但反應卻也分毫不慢，忙將腰一擰，使了個鐵板橋功夫，就閃過這一抓。

都是在水上討生活的人，他們這些漁幫子弟在平素時多多，也是要學上些拳腳功夫用以自保。

更莫說何昌那個早逝的兄長，這位曾是真真正正仙道煉炁士，拜了梁國的修行門派原山府，當時的竹溪村何家著實風無限，在暇丘城中也是名噪一時！

雖這位還未修築基便在一次歷練中不慎慘死，一辛苦打磨得來的胎息，都化作東流之水，但他多也是留下了些澤。

其中就有幾本武經和配藥的葯浴之法，後來都是用在了何昌上。

這時何昌儘管閃得及時，但不料巷中那人再次一個變招，手腕向下一翻，竟是生生揪住了何昌領，運勁將他拽向側。

何昌頭皮一，但此時也掙不開了。

他索向前倒去，同時就勢猛揮出一拳，直衝暗巷中那人的面門打去。

彭！

一隻手掌恰時格住了何昌拳頭。

一記沉悶聲響傳出時候，何昌直有一打中了厚實老牛皮的錯覺，指骨微微泛紅。

不過對面那人亦是輕哼一聲，顯然何昌的那一拳也不好應付，至是將其打痛了。

「何昌，這些年下來你功夫還是無什麼長進，你兄長當年是何其奢遮的人，堂堂仙道煉炁士！怎你這個做兄弟的卻是蠢笨如牛？」

在何昌正想急眼的時候，揪住他領的那隻手忽而一松。

然後暗巷中便有一道聲音響起：

「聽聞幾月前你在游水時手賤去逗江底的虱蟲玩，被咬后差點淹死？這等蠢事，偌大暇丘城中，怕也只有你能做出了！」

「黃閔？」

何昌聽這聲音，一時倒也慢慢將拳頭放下。

但他心底還是戒備不減，疑道：

「今日之事，你也知？你小子雖說裡是常灌了大糞的，但好歹還有幾分習武之人的骨氣，爾等應不至於將陳大哥誆出去，然後對他群起毆之罷？

黃閔，你要是也參與此事，那何某還真要看不起你了！」

「放屁！我黃家是暇丘城中大族，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之事，只是家姐私自做主，當面問一問陳珩心意，只有家姐與陳珩兩個，再無旁人會手，又哪來什麼群起毆之？」

黃閔猛以掌擊掌，憤憤罵了句：

「區區一個靠賣字作文為生的窮措大，又是外地來的，就連那相貌亦是尋常極了，跟俊秀這詞扯不上分毫干係，扔進人堆里一眼都難尋著。

家姐才同他見過幾面？說過幾回話？

就要仰慕那陳珩的品才，執意要問一問他的心意了？

荒唐，著實是可笑！我看那你陳大哥是魔宗的邪修，通好一手巫蠱之，才讓家姐對他著了魔！」

何昌此時面著實有些彩，他試探道：

「所以，陳大哥方才被引出去，是你姐姐自作主張？而你突然出手阻我，也是不想攪了這兩位的好事？」

「什麼攪了好事？」

黃閔氣急：

「你這廝好生不學無！」

……

……

此時隨談聲響起，方才暗巷中那人也慢慢走近，赫然是一個著細葛長衫，魁梧過人的十五六歲年。

他瞥了何昌一眼，心下仍是不忿，嘟囔道：

「我便不明了，那陳珩究竟有哪好？

旁的便不說了，此人甚至是膽小懼水，都是這水鄉人家，阿姐偏就癡迷上這個，我著實想不明白。」

「可莫胡說！」

何昌神不善：

「陳大哥若真怕水，那他是怎麼去行舟，又是怎救我一命的？你小子當真是睜眼說瞎話。」

「他若真不懼水，緣何只是在些小河小湖玩耍，從不去大江大河裡行舟？前番我借買字畫為名，還問過他這話，他只說時候還未到。」

黃閔搖頭：

「這有什麼時候到不到的？

我看此人分明是畏懼風浪，才有此作為，水鄉人家裡，哪有這般人？」

何昌這時倒神一窒。

他仔細一想，陳珩雖是好優遊山水，但也的確未去過那幾條風高浪急的大江。

自己也曾好奇問過，但得來的也的確是那般說辭。

「莫要胡說！」

何昌只是又重複一句。

黃閔微微冷笑兩聲，也不說話，而過得半晌，他猜測自家阿姐應當把心裡話給說完了，這才一揚下示意，同何昌一前一後走出巷道。

而這兩人才剛轉過一拐角，黃閔便見自家阿姐眼角微紅，只是低頭就走，陳珩在後頭歉然拱手。

「不知好歹，如此更好！」

黃閔見此也知最後結果了。

他既是惱怒又是釋然，心緒著實複雜，只甩下這句便轉就走。

何昌下，當他走到陳珩邊時，聽得陳珩搖頭嘆道：

「都這般模樣，怎還能遇見此事？」

「陳大哥說什麼？」

何昌茫然不解其意。

「沒什麼，只是之後我或許也要去漁幫討生計了。」陳珩一笑。

「陳大哥只是拒了黃閔他阿姐的心意，黃家就不許你在城中賣字作文了？何其霸道！」

何昌驚怒：

「我這就去找黃閔要個說法！」

「並非如此，方才黃家姑娘還說要給我買個鋪面，好不日曬雨淋，只是我既已回絕了姻親之事，又怎好此恩惠，便以此事為由頭，順帶撤了攤子罷。

左右我也早有去漁幫之意，此事你父亦是知曉，月前我便跟他提過此事，黃家並未迫我。」陳珩如實道。

拒了人家姑娘的心意，還要給你買鋪子？

何昌聽得這話只覺自己如在夢中未醒。

他下意識盯著陳珩打量幾眼，自己這位救命恩人分明也不俊朗，只是寫得一手好字和有個好脾氣。

只是這樣，便有飯爭著要喂上裡了？

「早知如此，當年我也該學學詩書了？不知我之後可能遇得這等事……」

何昌心底嘟囔一句，然後他又出言勸說陳珩一番。

畢竟在何昌看來，在水上討生活，那可是實打實的一個苦差，要風吹浪打、日曬雨淋，哪有在城中賣字作文來得舒服輕快？

不過陳珩似猜出他心中所想，將何昌肩頭一拍，便帶著他向前走出。

「陳大哥，這又是去何？」何昌茫然問道。

「都是了禮錢的，如今席面也應整治好了，你我再不趕過去，就只能撿些殘羹冷餚了。

同桌的那幾位，應不會給我等留什麼酒菜。」

陳珩一笑：

「我平素賣字可得不了幾個錢，既花費了出去，今番可該吃回本才是。」

「也罷，那今後我便跟陳大哥一起打漁罷，不過攤子莫要輕撤，先試著玩上兩日也不妨……」

何昌撓撓頭，見陳珩主意已定，他將話又重新咽回肚裡，憨笑一笑，也道：

「是該吃回本才是！」

而寒暑替，一晃便又是兩年過去。

這一日，飛雲江。

化作人的潯堅站在岸，他著那艘小漁船上黑瘦不，已是同尋常漁民無異的陳珩。

潯堅眼角不由覺了一，一時不知該說何是好。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信這位竟是堂堂玉宸貴子？」

他暗暗腹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