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白頭

梁九功此時也已老了, 辮子細長斑白，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他數十年一直跟在康熙邊, 聽見吩咐連忙上前, 見廢太子凍得臉烏青，不由心下不忍——這個他曾經天背在後背上、眼看著長大的太子了如今這幅模樣，梁九功也不老淚縱橫, 扶著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爺，回去吧！跟奴才回去吧！何至于此啊二爺，何至于此！”

廢太子不, 他側頭看了眼已形佝僂的梁九功，輕聲道：“梁諳達，多謝你了，只是我什麽都沒有了，不過只剩一個程氏罷了……”

雪片飄飛，他扔掉手中斷箭, 步步印地走到康熙十步之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與周圍親衛的佩刀已出鞘, 寒劃過半空, 他們紛紛擋在康熙面前。

原來皇阿瑪真將他當做謀逆之徒、臣賊子防備著？廢太子不由仰天大笑, 旋即起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向康熙重重磕頭：“阿瑪。”

他沒皇阿瑪，卻讓康熙心緒複雜。這一刻沒有君臣, 唯有父子……是麽？

“你今兒鬧這一出, 只是為了程氏那個漢？”康熙沉著臉, 面越發不善，“這樣蠱人心的人, 更該殺了！”

“您錯了阿瑪。”廢太子擡起燒得通紅的眼眸，“沒了，兒子早就死了。”

他在過剩的父、扭曲的君恩裏抑了那麽多年，時至今日失去所有，終于敢拋開了一切桎梏的枷鎖，決定要親手將這膛狠狠撕扯開，用尖利刀刃剖下那顆孤獨無的心給康熙看。

“阿瑪。”

“您若殺了，便等于將兒子再殺了一遍。”

“您恐怕不知道吧？從很早之前起，我便很羨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很羨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科打諢，也很羨慕十四弟犯了錯可以撒就往永和宮跑，更很羨慕他們有拼死也會護著他的額娘。”

雪靜靜地落著，簌簌打在周圍衆人頭上頂戴上，所有人都不敢言語，于是著風雪之中，唯有廢太子那仿佛被冰雪湃得冷了的聲音。

“這些事我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當衆人的表率，自打六歲進上書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給早夭的六弟取名胤祚，也抱著他上朝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每回都是梁諳達不忍心，返回來將我背回毓慶宮。”

“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您覺得我什麽都有了，可我卻覺著孤獨，我從始至終也只有一個程氏罷了，說來可笑，是個瞧著沒什麽好的子，每日最常問的便是二爺您今兒開心嗎，熱不熱冷不冷，有時懶起來，還會帶著你胡鬧不起床，不通詩書、不抄佛經，字也寫的一塌糊塗，可就像一盞燈亮在兒子心裏，因為是這宮裏唯一的活人。”

“只有沒有把我當太子，而是把我當一個人。”

“也只有在邊，兒子才像一個人。”

廢太子深深頓首，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無旁，只剩一條茍延殘的命。于是他將生死與前程全度拋諸腦後，只想從嚴酷的父親手中，留下深之人的命。

“所有罪過都是兒子的錯，與他人無尤，求阿瑪念在弘晳的份上，饒了。”

為何只言及弘晳，是因為額林珠早已不在了啊……作為夢中外來之客的胤礽眼見這一切，幾乎想拔沖過去，想將那個早已暮氣沉沉的廢太子從地上用力拽起來，他痛苦不已地吶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大不了一起死了！”

沒人能聽見他的聲音，就像沒人能看到他的影，這已是故去的風、故去的雪，故去的他無力回天的垂死掙紮。

可還沒等他到那染的袖，整個人已經被風吹拂起來，轉眼間卻落在了宗人府專用來廷懲治罹罪宗室、犯婦的房三所。

昏暗的房裏連個窗子也沒有，胤礽摔在發黴腐爛的稻草上，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這黑沉沉的線，他撐起子四下張，冷得好似冰窖似的房裏，連一個火盆都沒有。

他在角落裏窺見一個纖薄的廓，披著一條破得棉絮都在外頭的舊褥子，抱著膝蓋蜷使勁將自己蜷起來，卻依然凍得打擺子，將頭埋在雙臂之中，看不清面目，只是那影在黑暗冷冬中越發顯得孤寂凄涼。

胤礽怔怔地著的影，雙如灌鉛般沉重，幾乎不忍心走過去，拼命團一團的影仿佛有種已痛苦得幾近破碎之。

“阿婉……”他想說話，聲音卻哽在頭，最終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時，外頭走廊卻傳來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只聽門外鑰匙嘩啦之聲，沉重的門鎖被一層層打開，久違的線了進來，照進來一方搖曳的燭，那忽明忽暗的亮中站著個面目可憎的健婦，手裏著一沓紙筆，聲音糲：“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廢太子在毓慶宮時可有僭越謀逆之舉？聖上隆恩，說你若能寫下廢太子諸多罪狀，便饒你一死。”

那影緩緩擡起頭來。

“罪狀？”削瘦得幾乎已經凹進去的臉龐上，阿婉的眼眸亮得猶如兩點火焰，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扯起角笑起來：“好啊，我寫。”

那健婦便命人拿來一截蠟燭，又搬來矮幾，將紙筆丟在上頭，從鼻孔裏噴出一聲冷哼：“算你識相，快寫！等會我就回來拿！若是沒有，仔細你的皮！”

健婦重新鎖上了門，等那人走了以後，夢中的阿婉面容出奇的平靜，慢慢地走到桌前，胤礽只見那瘦得嶙峋的手腕在袖裏晃，不由心裏一酸。

阿婉好瘦了。

到底了多苦？

夢中的阿婉走到那矮幾面前，沒有團也沒有凳子，就跪在冰冷無比的地上，垂眸提起筆來，不假思索便蘸墨寫下讓胤礽驚駭非常的句子：

“罪婦程氏跪奏皇上。”

“細數太子罪狀有三，其全是加之罪、不實之詞！罪婦伏請皇上勿要偏聽偏信小人之言，泣叩請皇上聖裁，重啓廢太子之案！”

“一是行圍途中，大阿哥檢舉太子有窺聖躬居心叵測之罪，狀告太子每夜近布城裂向窺視，要行鴆害謀逆之舉，此乃不實之詞！求萬歲爺明鑒，太子為儲君近四十年，謹記皇上朝夕教誨，絕無不臣之心！當日太子皇上誤解駁斥多次，心神劇痛，又無旁人能從中轉圜調和，太子爺只盼能與皇上和解訴說心事，這才在帳外徘徊，卻絕無從中窺伺聖躬之舉，更勿言謀逆，帳外侍衛裏外共有幾百人，近半掌控于八福晉姐夫鄂倫岱之手，另一半執掌在隆科多手中，其亦是佟家人，太子又怎能越過這重重護衛窺探帳呢？

二是十八皇子病重，九阿哥與十四阿哥檢舉太子爺在帳中飲酒作樂之罪……此事事出有因，十八皇子病重之際，太子爺兩個孩兒:三阿哥、四格格落地夭折還不滿百日，那兩個孩子先天不足，連一日都還沒活過，就在太子爺懷裏斷了氣！十八皇子病重彌留之際，太子爺實不忍卒睹弟離世，他躲在帳中飲酒亦非作樂，乃是被十八皇子心腸，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而借酒澆愁，非是不悌弟的緣故！

三是大阿哥、八阿哥等人說太子暴戾不仁，恣行捶撻諸王大臣之罪，求皇上明鑒，此事也與三阿哥、四格格夭折之事有關，當時，太子爺悲痛萬分，卻聽聞鄂倫岱醉酒後議論‘那兩個彗星臨空時降生之嬰孩，便是不曾夭折，也是掃把星轉世，不吉利。’太子爺激憤之下才用馬鞭打鄂倫岱與其同桌飲酒的裕親王之孫廣善！”

寫到這裏，供紙上有淚水接連滴落，阿婉握筆的手也在不斷抖。

“罪婦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皇上開釋，只求皇上不要遷怒弘晳，弘晳承蒙皇上隆恩，能長居乾清宮聆聽聖訓，素無過錯……”

三阿哥、四格格……

彗星臨空……掃把星轉世……

夭折不過百日……弘晳長居乾清宮……

這上頭每一個字都讓胤礽暈眩。

怪不得……怪不得！

原來這時候的阿婉，失去額林珠後，連弘晳也未能承歡膝下，而是被康熙接到邊長居乾清宮，不在邊，母子隔絕……因此才會在這裏寫下這些字，這是絕之舉。

……不想活了。

面前滿桌散落的供紙，那看守健婦是寫下能置他死地的罪狀，寫下的卻盡是為他辯駁之言，胤礽痛得看不下去。

等他深深呼吸幾個回合，重新將目落在紙上之時，阿婉已重拾新紙，提筆默然許久，緩緩寫下專留給他的訣別之言。

還是這樣，似乎從相識之日起就未曾改變一般，絮絮叨叨讓他腰疼勿要久坐，記得按時吃飯、多喝水、勤添，字字句句細致瑣碎，滿是溫暖。

最後一筆一劃地囑咐：“二爺，宮以來承蒙您厚蔭庇，我此生過得很好……”寫到這裏，已經慟哭得拿不筆，用兩只手捂住不住往下掉淚的眼睛，好一會兒了才緩了過來，重新抖著繼續寫，“您要好好吃飯、長命百歲！您沒罪，哪怕如今陷囹圄，也不要認罪，您養好子，一定有昭雪之日！”

原來在他不顧命與尊嚴為低聲下氣懇求一線生機之時，也賭上命要在這地山搖的絕境中為他力證清白。

胤礽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離開夢境，他便一直在那牢籠之中陪伴阿婉，裏頭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時候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兒呆呆地著門下出的一點微，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也算夠本了……本來就是撿來的……”

“回頭等太子爺出來了，就讓阿瑪和懷章辭回徽州去種田……”

胤礽聽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傻姑娘還相信他能複立呢。

等等……胤礽腦中仿佛有閃電劃過，他難不是被廢了兩次？那他之前夢到被高牆圈在鹹安宮的他難不是……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日夜，他偶爾能聽見那些看守的侍衛、太監在外頭喝酒說話，有一日，他忽然聽見那些奴才們談論說四阿哥尋到了大阿哥謀害廢太子之罪證，因他素來與太子親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誤以為他謀劃為廢太子罪，便勸服了素來不爭不搶的三阿哥，由他代為將這些罪證上奏皇上。

胤礽聽聞後恍然大悟，他果然是被廢了兩回！

這才是第一回 ！

這事在外頭引發軒然大波，對大阿哥的置還沒下來，但聽聞惠妃已在乾清宮門前簪請罪了。但皇上沒有見，年紀也大了，在雪中長跪了一會兒就昏了過去。

“皇上肯定後悔了。”那侍衛嚼著花生，低了嗓子。

康熙的確後悔了，所有人都瞧出來了，他發覺自己冤枉了太子，但讓老皇帝認錯，他又下不來臺——早在見了房裏遞出來的程氏供詞，康熙再回憶與太子之間的父子親就沉默萬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稱胤禔與蒙古喇‖嘛漢格隆合謀魘鎮于廢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謬之事，頓時讓他找到了開釋廢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釋放廢太子，特準其從拘的行宮回京，依舊回毓慶宮居住，賜賜食賜賜藥，又屢次遣梁九功去毓慶宮探。

胤礽也是在這時又飄散于天際，他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他看到廢太子仍舊了無生機地躺在床榻上，著寢殿書案之上出神——那裏著一些四方小紙，上頭全是阿婉說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還有的是“春捂秋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