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 我很你。

夜晚涼風習習。

師青看見主又被趕出來, 心中不由嘆息，自主與元姑娘第一次攜同去右雲，不過才過去四個月。

四個月就已天翻地覆。

他垂首跟在謝潯後, 男人毫無波瀾的聲音突兀響起：“派人看元青聿城郊的私宅, 別讓王之清進晉。”

師青：“西郊宅邸附近已有人看管。”

謝潯：“加派人手。”

他既然選擇帶元衾水回來，自然不可能全無準備。

元青聿私自聯系方朧的事，就算今日元衾水沒有餡，他也并非丁點不知。

只是他既然已答應過元衾水不為難元青聿，便不會出手阻撓。

元青聿可以試著在回門那天帶元衾水走, 但能不能功，就不由他說的算了。

師青點頭應下。

王府多地方都已被修葺一新，跟以前大有不同，原是喜事將臨，但此刻主仆二人走在空寂的長廊下，卻一個比一個沉默。

師青看了眼走在前方的主。

明明肩膀寬闊，拔如竹，在夜中卻顯出幾分蕭寂來。

他跟謝潯幾乎一起長大。

十一歲那年, 他被作為家臣送到謝潯邊跟他一起讀書上學, 那年主十歲。

是個一看便知與衆不同的孩子。

晉王妃跟主不親近，晉王也是想起了才會問主兩句, 如此沒人管教，按理說主該長一個只知駕鷹逐犬的紈绔, 但他偏就是擁有驚人的自控力。

牢記夫子的所有教導，從不懶，從不拖延，從不沾染酒犬馬，亦無風弄月的好, 他沒有朋友，不近，平日多忙碌，閑暇時也是獨自待著。

主幾乎從不犯錯。

他總是足夠強勢，足夠理智且淡薄，他有一套獨特理事的方法，這套方法適用于絕大多數的況。

但他的人生，又如何能十幾年如一日，不到一個在他掌控之外的“意外”呢。

師青嘆了口氣。

他主道：“主，您的手該換藥了。”

謝潯沒有應答。

他踏上臺階，腳步停住，影被樹影籠罩，半晌後他才突然低聲道：“師青。”

“屬下在。”

“為什麽，會突然不喜歡我。”

師青愣神片刻。

從小到大，主幾乎不會跟他問詢這種私人上的事，這是第一次。

聲調很低，略顯茫然。

師青道：“也許是有什麽誤會呢。”

謝潯搖頭：“沒有誤會。”

唯一的誤會已經解釋清楚了。

并且他對元衾水說了喜歡。

但是看起來已經并不在意了。

如果元衾水是因為誤會離開，那誤會解開後，事態為何完全沒有好轉。

早在并州時，他便能覺到，元衾水似乎已經不再執著于他們的誤會，也不再執著于他的答案，已完全不想回頭。

他不怕元衾水怨他，只怕不在意他。

每每思及，便覺恐慌難安。

師青試探著道：“或許是因為……您罔顧元姑娘的意願，做了不喜歡的事。”

這次謝潯沒有出聲。

強迫婚會把越推越遠，這個道理他不至于想不明白。

但放手之後，就會重新喜歡他嗎。

是會重新喜歡他，還是會頭也不回地徹底走掉。

謝潯知道，自己只能接前者。

他在元衾水上，大大小小犯了很多錯誤，所以他已經不敢去賭了。

這個問題最終不了了之。

師青還想再勸說什麽，但謝潯已經走下臺階，他的決定很有人能搖。

*

九月十七還是如期而至。

元衾水這一天起得很早，幾乎天不亮時，王府就忙活了起來。

的小院自住進來，便再沒這麽熱鬧過，許多從前生疏的長輩都過來恭喜，對噓寒問暖，方朧陪在邊，方夫人也過來幫應和這忙來忙去的衆人。

王府一片熱鬧，謝昀秋雖不在，但其餘旁系長輩一個不缺，連老太妃都來看了。

頭發的花白的老人面容慈祥。

拄著今年生辰時，謝潯代表府中小輩送去的拐杖含笑看著，跟說要與謝潯相親相敬，舉案齊眉，年夫妻想走到底不容易，雙方還多些耐心。

元衾水垂眸應了。

老太妃又拍拍的手，溫和道：“我那孫兒說今年的祝壽詞是你的寫的，看來你我也算有緣。”

往事再提，元衾水略愧。

老太妃招招手，讓人給送了一副舉世聞名的春曉圖，下人展開時，只見上面蓋有數個帝王親印，引得衆人一片嘩然。

“謝潯說你喜丹青，這是當年聖祖皇帝賜給的，我對此并不了解，留著也是無用，便送于你好了。”

元衾水低頭道了謝。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看得久了，還真會給元衾水一種這是喜事的錯覺。

原來這就是親。

被好幾個丫鬟嬤嬤簇擁著，坐在銅鏡前上妝，足足兩個時辰才畫完這繁複的妝面，日頭漸漸偏西，元衾水向外看了一眼。

由于不必接親，所以省去了許多複雜流程，大概未時三刻，本就熱鬧的晉王府鐃鈸疊響鼓樂齊奏。

時間再往前推四個月。

元衾水不會想到，有朝一日還會發生，謝潯強迫嫁給他，而竟然還不願意，這樣匪夷所思的事。

怪不得都說命運難以預料。

元衾水兀自輕笑了一聲，苦中作樂地想這算不算是，這無聊至極的人生中，還算有意思的一頁呢。

“吉時到——”

外面喜突然一聲沖天的呼喊，鼓樂聲便越發越發震耳。

元衾水輕輕呼出一口氣。

拿起團扇，被攙扶出門。

天近黃昏。

霞萬道，走出院落踏上轎攆。

下轎時，一只冷白修長的手穩穩扶住，腕骨一點紅痣沐浴在霞中。

無聲拿偏扇子他一眼，只見男人著赤紅圓領的喜服，烏發束起，俊無儔。

僅這一眼，就被他逮個正著。

謝潯目在臉上停頓片刻，隨即作自然地擡了下的手臂，低聲道：“拿好。”

元衾水拿正扇子，又側眼看他。

謝潯這次目視前方沒再看，但用僅有他們倆能聽見地聲音直白道：“元衾水，你好漂亮。”

元衾水收回目，不看他，也不理他了。

同他一起踏正堂，行夫妻對拜之禮，然後在賓客歡呼中被送進房。

自那短暫地流後，與謝潯之間便出奇的沉默，包括送進房後，兩人間都還完全沒有新婚夫妻歡樂好的氛圍，甚至周邊的丫鬟喜婆都能瞧出一二。

很快謝潯出去迎客。

“你若是疲乏，就自己先睡。”

元衾水懶得搭理他。

謝潯早已習慣的漠然，代一番後便走出了房門。

他一離開，元衾水便卸了妝面。

晴微問要不要吃東西，要了一碗魚片粥，不到一刻鐘，粥被端來。

端粥的是個面生的小丫頭，在將瓷盞遞給元衾水時了下的手背。

元衾水道：“晴微，你先出去吧。”

晴微很快退了出去。

小丫頭悄悄給元衾水遞了張紙條，在耳邊輕聲道：“姑娘，明日日鋪時分。”

元衾水嗯了一聲，他將紙條拆開，上面是一悉的地址，是常常賣畫的畫肆。

“請替我謝過他。”

小丫頭點頭，很快退了出去。

元衾水將紙條燒毀，捧著那碗魚片粥，坐在圓桌前發呆。

房裏縈繞著淡淡的香氣，囍字在門窗之上，昨夜是方朧陪睡得。

瞧著比還傷心，好像今日要趕赴刑場，給出謀劃策許多防的招式，叮囑要謹防謝潯大發。

實在不行就大聲呼喊，謝潯貴為世子，必定不會對強來，熬過三天就好了。

彼時都一一應了。

但心裏倒不是很害怕，也沒有想象中那樣排斥。可能從來擅長自我安，今天一天好幾次都在幻想，假如是四個月前的元衾水會有多麽開心。

魚片粥被吃掉一半。

水沐浴，像平常安寢一樣，兀自幹頭發後便上床躺著。

黃梨木的拔步床大的出奇，元衾水爬上床後牆躺下，擁著的衾被閉上眼睛。

今日折騰一天，很快就睡了過去。

臨睡前想，如果能一覺睡到明天再好不過了，也許明天就是新的開始了。

但不知是睡得本就不安穩，還是外面人聲喧鬧，總之半個時辰就醒了過來。

坐起剛發一會愣，外面便傳來了腳步聲，是謝潯。

元衾水張起來，第一反應是倒頭裝睡，後來覺得沒有必要，于是又坐了起來。

房門被緩緩推開。

看過去，謝潯上已經換了常服，黑的廣袖長袍。

沉穩冷冽，是他平日的模樣。

完全沒有今天的圓領喜服好看。

謝潯在房門口停頓片刻，他是沐浴後過來的，上已然完全沒有酒氣。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

紅燭火閃爍，映照兩人的眼睛。

謝潯最終還是擡步走進，反手關上房門，元衾水收回目。

謝潯走向床榻，“你……”

元衾水道：“我只是睡了一覺又醒了。”

不是等你。

就算不解釋謝潯也不會如此認為，謝潯嗯了一聲，道：“你今後若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與我提出。”

元衾水問：“提了就有用嗎？”

謝潯：“合理範圍，我會盡力滿足。”

說完又突然覺得此話可能不適宜討人歡心，遂而又補充：“如若不合理，我也會仔細斟酌是否可行。”

元衾水道：“那我要和離。”

按祖制，元衾水的名字會在親七日後寫上族譜，所以就算今日婚禮已，他們倆之間因元衾水的抗拒，婚書不全又未上族譜，故而完全到不了和離那一步。

謝潯下外袍：“不合理不斟酌。”

元衾水意料之中，坐在榻上，盯著男人的脊背道：“謝潯，你真得很壞。”

謝潯未曾回眸，將外袍搭在小幾。

“你很意外嗎？”

他轉過來，裏面是一件略顯松垮的白長衫，靠近元衾水時會出半截鎖骨。

高的眉骨下，是一雙昳麗地眼睛，他盯視的眼睛道：“我的確不是什麽好人，元衾水，失了嗎。”

元衾水直白道：“不意外很失。”

謝潯角輕揚了下，但神全無笑意，只是道：“是嗎。”

元衾水不打算再跟他說話了。

開始後悔為什麽沒有一覺睡到明早。

剛要轉爬回床裏，房門忽然被扣響。

今晚是房夜，稍有點眼的都不會來敲門，現在過來恐怕是有什麽要事。

果真師青略顯嚴肅的聲音傳了過來：“殿下，西北有信傳來。”

謝潯回頭看了眼元衾水，沒讓師青進來，而是擡步走出了房門。

元衾水獨自坐在榻上，雖然并不把自己視作謝潯的妻子，但是在晉王府畢竟生活了十幾年，對這裏總歸是有些特殊分，故而難免擔心了起來。

謝昀秋被調去前線一事是知道的。

距今才兩個多月，按理說不管是勝是敗都不會這麽快有消息傳過來。

兀自揣測半晌，謝潯從外面走進來。

男人臉倒看不出什麽，進來後只是擡手倒了杯涼茶，飲了一半。

元衾水不想問他，這樣會顯得很關心，遲疑半天，拉起被子躺在榻上。

大概一刻鐘後，謝潯上床躺在側。

元衾水翻來覆去半天，最終還是沒忍住，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謝潯道：“沒什麽，謝昀秋傷了。”

元衾水問：“……傷重嗎？”

謝潯：“不輕。”

元衾水：“有生命之憂嗎？”

謝潯：“也許。”

元衾水沉默了下來。

素聞他們父子關系不好，但謝昀秋畢竟是他父親，謝潯必定不會無于衷。

而且萬一謝昀秋有什麽意外，晉王府面臨的力不會小，謝潯就算再有能耐，也比不上一呼百應的謝昀秋。

背對著謝潯，在幾經掙紮後，還是輕聲道：“你別傷心，會沒事的。”

暗夜裏，謝潯一時未曾回話。

他當然不會謝昀秋傷心，雖然謝昀秋若是出事的確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但這都在可控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