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明……

轉眼煙波洲前方的池塘中荷葉邊開始微微泛黃，湖心不荷花已經開敗。

趙明斐一襲月白窄袖長袍，手持狼毫游走在淡宣紙上，寥寥數筆勾勒出殘葉折枝。

旁伺候的左思不解往外看：“窗外明明是碧葉，您怎麽畫枯荷？”他常常難以理解他家殿下的腦回路，好比現在對著夏天畫秋天的景。

趙明斐不答，端起案幾旁蘭草青花紋茶盞抿了口，轉而問道：“最近如何？”

左思聽明白主子說的是誰，嘖了聲：“這位江二小姐當真安分守己，整日裏弄花栽草，偶爾會去到東邊後山散步，暫時沒有發現有人和接頭。”

安排在院子附近的數十個眼線愣是沒用上。

趙明斐笑了下，笑意不達眼底：“這麽沉得住氣。”

“可不是嗎？”左思提起江念棠的忍耐力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還嫌伺候的人多，讓他們都先著殿下。”

江念棠的吃穿用度是按照真正被圈的標準，冷飯冷茶，舊屋陋，分過去的宮人也都是老弱病殘。

本以為養的小姐會苦連天，自陣腳，可非但沒有一句氣急的話，還從犄角旮旯裏尋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移栽到室，每天不是在弄花，就是在看書，過得比殿下還閑適。

趙明斐唔了聲，不予置評，將剛才畫的東西卷起來，隨手進一旁的海水龍紋青花卷杠中。

書桌前立了一尊三腳祥雲龍紋冰鑒，方形蓋檐四周有水滴不斷冒出，沿著紋路滴在下方的凹槽裏。裊裊冰霧從銅蓋上方冒出，借著湖面上的風送進室，與荷葉清香混在一起，清涼舒適。

左思不理解：“殿下為何不直接理掉，亦或者看管起來便是，何須費心思在上？”

趙明斐另取一張宣紙鋪在灰絨羊氈上，提筆作畫，神淡然。

“江家把送進來打我的臉，我總不能白白挨一個耳，正好用當餌，釣出暗的魚。”

筆尖驟收，江念棠的睡被勾勒在紙上，栩栩如生。

*

晚夏的雲夢閣掩在濃翠深，蟬鳴織就的金線纏著素紗窗欞，進幾縷燙人的。

江念棠手持素絹扇子放在前徐徐地搖，清風掃過脖頸間細細汗珠，騰起一片攜桂花香氣的清涼。

而江家跟來的陪嫁丫環青梅卻沒那份自在怡然，抱怨道：“這裏什麽都沒有，吃的飯菜要麽冷的，要麽餿的，床榻也邦邦。這炎炎夏日，咱們連一點冰都沒有，蚊蟲又多，我已經好久都沒睡過一個整覺了。”

江府家大業大，稍微有點臉面的丫環們過得都不差，比小門小戶的小姐們還強上三分。

江念棠笑著給扇了扇風，安道：“心境自然涼。我散步時發現後山有驅蚊草，等會你跟我一起弄點回來放屋裏。”

青梅無奈嘆了口氣。

西巷口堪比冷宮，一下子沒適應過來，看著江念棠平靜自然的神，納悶一個小姐怎麽能得了這樣艱苦的生活。

然而看見江念棠眼底青黑，眉眼間著疲憊，又把疑問咽了回去。

早聽說這位江二小姐最是能忍，或許也和自己一樣在熬日子罷了。

江念棠卻覺得這裏的日子比起江府來清閑舒服許多，不需要每日去江夫人那晨昏定省後馬不停蹄侍奉江大小姐，也不需要頂著烈到花園采花，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自己說錯一句話，做錯一點事就被打被罰。

新婚夜趙明斐對有尊重卻無親近之意，江念棠聞弦歌而知雅意，識趣地在趙明斐給劃定的範圍裏，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嫁過來前，心裏對西巷口的日子就有所準備，唯一沒想到的是趙明斐長得竟與顧焱有幾分相似。

一想到自己那夜認錯了人，心中愧難堪，卻也讓意識到自己對顧焱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懷，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雲淡風輕，以至于看到趙明斐時，失了態，丟了魂。

青梅點頭答應，又開始每日的嘆：“大皇子真是個神仙般的人，可惜了……”

青梅從前在江盈丹的院子裏伺候，聽說過不趙明斐的事，閑來無事時總喜歡說上一兩句給江念棠聽，譬如在春蒐秋狩奪得頭彩，他的文章被大儒們誇贊字字珠璣，為人溫文爾雅，對宮人關照有加。

這些事江念棠從前也聽江盈丹說過一兩句，然而彼時離趙明斐這般雲端之上的人太遙遠，僅是敷衍附和嫡姐兩句，誰曾想世事變化無常，如今了他的妻。

“對了，大皇子的劍也是一絕，聽聞他曾于三千敵軍中斬下賊首頭顱而毫發無傷，引得舉國震驚……”

江念棠搖扇的手微頓，他也擅使劍。

晚膳後，青梅吃壞了肚子，江念棠只能自己一個人扛著鋤頭去後山采藥。

形纖弱，看似弱不風，實則力不差，泅水攀樹樣樣會一點，顧焱笑著說自己把一個大家閨秀帶野猴子了。

江念棠不到一刻鐘就爬到山腰的位置，麻利將驅蟲草連拔起，又捎帶了些野，打算一起帶回去裝點荒蕪的院落。

回程的時候意外看見趙明斐朝的方向走來，江念棠下意識躲最近的大樹後，想等他們走遠再出來。

然而腳步聲卻在回去的必經之路上停下，聽見趙明斐溫和的嗓音：“開始吧。”

劍刃劈開空氣，發出呼呼的銳利之聲，如同夜風疾馳穿過林。

他在練劍。

江念棠想到青梅說趙明斐劍不凡，忍不住悄悄往外探出頭，目一下子就黏在趙明斐上。

晚霞將天邊染絢爛的金紅，餘暉鋪了一層在他天青圓領窄袖長袍上，袍上繡著銀線織就的祥雲紋，隨著劍勢起落翻滾出燦金的浪花。

他手握長劍，背對著夕，看不清臉上的表，餘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廓，拔如松的姿。

暮中，趙明斐揮劍的影子被無限拉長，與記憶中的剪影漸漸重合，最後融為一。

江念棠看得出神，直到他們離開都沒發現。手裏提著的東西忽然變得沉甸甸的，眼底湧起一難以言喻的酸。

往後數十日，跟著了魔似的，隔三差五跑到後山林裏看趙明斐練劍，他有時會跟人對劍，有時候自己練。

劍招時而靈如風，輕盈似燕，時而雷霆萬鈞，氣勢磅礴，不懂武的也能看出趙明斐劍高超。

不是沒有在心底譴責過自己近乎窺的行為，每次看完離開江念棠都暗自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然而等到第二天又像是忘掉自己下的決心，照常去提前蹲點。

趙明斐不是每天都會去練劍。

如果某日江念棠沒有看見他，口像被挖空了一塊似的，整夜都無法眠，直到下次再看見趙明斐時才能填補空的心。

說來可笑，顧焱在時，江念棠總以怕被人發現為由，十次裏有八次拒絕他邀請自己觀劍。如今卻借助趙明斐妄圖彌補未曾陪伴顧焱的時。

知道這樣做不過是自欺欺人，但已經沒辦法了。

自從顧焱的死訊傳來，幾乎再也沒睡過整夜的覺，一閉眼全是他的笑臉，笑著說要努力出人頭地，十裏紅妝娶的模樣。

而在撞見趙明斐練劍的那天，罕見一夜無夢。

頻繁出門引起青梅的疑，被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這天，江念棠照常往後山走，剛走出院門就迎面撞上趙明斐。

江念棠對上他的視線，先是愣了下，轉瞬變臉。

被嚇得後退幾步，手中的鋤頭砰地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心虛踢開鋤頭，眼神躲閃道：“殿下，您怎麽來了？”

趙明斐地裝作沒看見，掩輕笑：“來跟你說件事。”

江念棠心更虛了。

時隔月餘，趙明斐再一次踏雲夢閣，發現完全大變樣。

雲夢閣聽起來大氣，實則不過幾間仄的舊屋連一排，院荒蕪雜草叢生。

屋暗，放置的家大多是老件，缺胳膊的，還散發著陳舊的黴味，四周的窗戶上還有不大大小小的破，江念棠嫁進來的前兩天才急收拾出來。

如今卻大變樣，小院外分門別類地種了許多花花草草，雖然都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卻勝在搭配別出心裁，花草樹木高低錯落，疏自然，看上去舒心暢快，生機盎然。

踏屋，趙明斐下意識瞇了瞇眼。

屋裏的燈實在是太亮了，幾乎照遍房子裏的每一寸角落。

他環視四周，看見竹篾卷簾懸掛在每一扇窗戶前，頂端各放一只香囊。

夜風一吹，淡淡的草藥香落屋，味道清香寧人，與宮裏夏日用的驅蟲香囊味道一樣。

屋裏掉漆破損的家要麽用錦緞包裹住，要麽放置花瓶遮擋，每一個花瓶裏都著小件，有院子裏的桂花，有不知名的野花，還有幾縷垂柳。

最妙的當屬屋裏的燈罩，原本禿禿的燭臺圍了六塊方形的素布，每一面都畫有不同圖案，轉起圈來在牆壁上投出各種影，頗有趣味。

這些不起眼又廉價的裝飾，讓死氣沉沉的屋子注了奇妙的活力，看得出主人在用心裝點。

趙明斐心想，還真把這裏當家了。

江念棠從進屋起就跟在趙明斐側，眼觀鼻鼻觀心一直沒開口，看上去相當沉得住氣，然而因為做了虧心事，心忐忑不安。

他的一舉一在江念棠眼裏似乎都別有用意，像在告訴趕坦白。

趙明斐坐下後，手示意也坐。

江念棠惴惴不安地略沾半點凳面，想著等會要如何圓過去，心裏開始後悔自己的放縱，不該一次又一次跑到後山。

在他張口發出第一個字音瞬間，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呼吸停滯。

“半月後是母後的生辰，這次整壽邀請了全京城的命婦，屆時你應當要出席。”

江念棠呼吸微順，艱地了嚨，劫後餘生般發出一個嗯字。

趙明斐被圈，但皇帝只下令他不得離開西巷口半步，作為大皇子妃在重大的節日和家宴可以出席，以彰顯皇室員恭孝敦睦，和氣致祥。

他好似沒看出對面人的不對勁，繼續道：“我從前在政事上頗有些獨斷專行，如今失了勢，又是戴罪之不能同你一道祝壽，你去了恐怕會被人刁難，不如稱病告假？”

江念棠聽過一點風聲，龔州水患時還是太子的趙明斐強行要求地方世家豪紳開倉放糧救濟災民，為此還殺了幾個奉違的員，引得朝野一片嘩然。

死的幾個員都是當地世族子弟，家族勢力盤錯節，趙明斐卻沒有給他們一求的機會，因而被言上書濫用權力，藐視名門族。

如今士族的權利過盛，有些稍微偏遠的地方只知道當地族，而不知皇帝，朝廷頒發的旨意需得他們點頭才會被有效執行。端看江家敢擅自替換皇子妃的人選，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窺見些許端倪。

趙明斐被罷黜，未嘗不是皇帝安士族的手段。

江念棠他特地來給自己出主意，但不得不去，心裏記掛娘親，一定要親自去問問況。

“謝殿下好意。”江念棠激道：“只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過皇後的生辰，還有皇上的萬壽，總不能一直稱病。再說，我背後還有江家，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

趙明斐：“既然你意已決，我也不再勸你。只是……”

江念棠面疑，靜等他的後文。

趙明斐微微前傾，眉眼含笑：“你以後不要躲在暗看我練劍了，夏日林中多蛇蟲鼠蟻，小心傷。”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明正大看。”

江念棠驀地臉頰通紅，不敢直視他的眼睛。